杭哲让杭雪先回去,医院里其实不用留太多人,况且ICU他们也进不去,留在这里也没有太大作用。

可杭哲又担心杭雪,一个劲地嘱咐:“你回家好好休息,我妈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现在受了太大的刺激。”

杭雪沉默地点头,她怕杭哲担心,开口:“我没事。”

“你一个人回家可以吗?我给你打辆车。”

“哥,你不用担心我,我那么大的人了,会自己回家的。”

这边董贤淑的状态看起来的确太差,杭哲也分身乏术,他送杭雪到医院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她离开:“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嗯。”

出租车刚开出去没一会儿,杭雪就叫停。

从市区打车到嘉县的价格太贵了,虽然今天是大年初一,但是公交车是正常运行的。

杭雪对司机抱歉,下了车,重新回到医院门口准备坐公交。

天空是灰色的,阴沉沉的,新年的喜气不见半分。

公交车到后,杭雪上去坐到了最后一排。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低着头默默哭泣,不让任何人发现。

害人精……

她真的是害人精吗?

是因为她,舅舅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可不由得杭雪不信,杭家因为她的出生,先是她的妈妈杭文咛抑郁而终,后是外婆坠下山,接着是外公,舅舅……

杭雪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可能是她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吧。

她低着头,又是哭,又是自嘲地发笑,不想让旁人发现异样,颤抖着手擦去自己脸上的泪。

大年初一公交车上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因为这趟车的终点站是一个寺庙。

嘉县和这里都有个习俗,就是年初一烧香拜佛。有些诚心的可能年三十就已经在庙里等着,为的是新年的第一个点头香,挣个好彩头。

现在去的大多是出门打发时间,亦或者去寺庙玩玩。

杭雪很快改变了方向,她随着人流一起去了终点站的寺庙。

买了香,往寺庙走去。

寺庙正殿三扇门,杭雪从右边的门进入。进入正殿,她先迈右脚。以前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烧香拜佛,所以这些规矩她都懂。

正殿里跪在蒲团上的大多都是女性,老年人居多。杭雪也像个老太太似的,仪式感很足。她手上拿着三支香,分别代表:戒、定、慧。

终于轮到杭雪,她作揖拜佛,将香插入香炉,随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您能听到杭雪的祈祷的吗?

杭雪不为别的,只求舅舅能够平平安安。若可以一命抵一命,她希望拿自己的命来抵舅舅的命。

舅舅这一辈子真的太苦了,为了家人早早辍学,先是照顾杭文咛,又是收养杭雪。杭雪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舅舅,她想的是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他。可命运总是捉弄人,舅舅这辈子还没有享福,却要遭受这么大的祸害。

烧香拜佛耽误了太多时间,杭雪撒了个谎,打电话对杭哲说自己已经到家。

可她不知道现在回家去该干什么,她仍是担心舅舅,又乘坐公交车回了医院。即便看不到舅舅,她也想守着他。

来到医院,杭雪却并不敢往里面走,她怕见到舅妈,怕舅妈怪罪。于是她独自一个人守在外面,一直到傍晚,她才一个人又坐公交车回去。

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家里的餐桌上还摆着昨天的年夜饭,没有人动过。

杭雪一天没有吃东西,她有些头昏眼花,手脚也无力。于是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餐桌上,一边哭着一边吃着原本应该大年三十晚上阖家团圆的年夜饭。食不知味,她甚至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自己得填饱肚子,否则她可能连站都站不住。

杭哲晚上给杭雪打了个电话,对她说杭文曜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

杭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稍微放下。

她去洗了个澡,头发都还没来得及吹,躺在**闭上了眼。

杭雪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她梦到了外公外婆,梦到舅舅舅妈,还梦到杭哲和程祁城。

所有人都在怪罪杭雪。

外婆质问她为什么要乱跑?

外公质问她为什么不懂事?

舅舅质问她为什么要害她?

舅妈质问她为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

在梦里,程祁城问杭雪为什么没有回他的短信,杭雪冷着脸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她不想再把厄运带给任何一个人了。

杭雪还梦到,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舅舅根本没被车撞,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年夜饭。杭哲一口一口吃着血蛤,双手都被新鲜的血液染红。

可一转眼,杭雪发现舅舅的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杭雪惊醒,满头的冷汗。她的头发还没有干,整个脑袋沉得不行。

凌晨两点,杭雪出了房门,看着这个空****的家,她脚一软,跪在地上痛哭。

*

杭文曜在ICU一住就是十天。

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可最无奈的是,撞了人的大货车司机也拿不出钱来。

这段时间对杭家人来说无疑也是度日如年。

医院在催着缴费,若是再交不出来钱,ICU就没有办法再住了。医生甚至委婉地劝说杭家人放弃,就算能够留下一口气,杭文曜也会是个植物人,一辈子都躺在病**。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不仅是杭家,货车司机的家里也是灭顶之灾。货车司机家里还有个智障的老母亲要照顾,他的老婆很早就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要照顾。他实在没有办法,因为就连他自己的这辆大货车贷款都没有还完。货车司机把自己的大货车低价卖了,但也远远不够支付医疗费,而他还要面临刑事责任。

杭雪见过那个大货车司机,原本憎恨他闯红灯撞了舅舅,可是一看到司机师傅身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

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旧旧的衣服,她走过来哭着说自己的爸爸不是故意的。

货车司机也红着眼在抹泪,他说自己已经竭尽所能,该借的都借了,可是实在借不到钱。他跪在董贤淑的面前说自己罪该万死,但董贤淑垂着眼眸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杭哲也撑不下去了,这个一向不轻易认输的大男孩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这段时间杭哲一直在忙前忙后地跑,这个原本不听话的男孩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成熟。

没办法,他们只能去借钱。可钱并不是那么好借的,家里的亲戚一个个自顾不暇,一听到要借钱都说自己手头紧。

原本就瘦的董贤淑更是脸颊凹陷,面色苍白。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个家庭破碎。只要能够救回杭文曜,这个家都还是完整的家。

可噩耗终究还是来临。

2010年正月十六,杭文曜被宣布死亡。

杭雪甚至连杭文曜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她没有了外公外婆,也没有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