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县是坐落在沿海城市的一个小县城,这里三面环山,一面靠海,雨水偏多。

说是小县城,可这里也是一个文化旅游大县,拥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中小型企业,吸引了不少外来务工人员。但在飞速发展的沿海城市当中,嘉县的经济条件又实在不算起眼。

杭雪出生那天刚好是农历上的冬至,常年不下雪的南方小县城竟破天荒下了一场雪。那场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每家每户的屋檐上染上了一层似棉花一样的白。

外公望着屋外白茫茫的一片,给她起名为杭雪。

其实杭雪是十岁的时候才跟着舅舅住到县城里,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外的乡下。

县城里的条件自然要比乡下好千倍万倍,这里有高楼,有商超,有四通八达的道路。随着时间推移,小县城里的高楼越来越多,高铁站也建造起来……

或许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城市里,除了光鲜亮丽的一面之外,还有一些阴暗破百的角落。

在嘉县的城中心就有一处低矮的居民楼,每栋楼至多三层建筑。从高空俯瞰,居民楼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近看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

因为年代久远,居民楼显得十分陈旧。也有些人享受生活,将旧房修葺一番,在天井或者小院里种上一些花花草草,像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多了一抹亮色。

杭雪站在道路中间,一条街之隔,一头是光鲜亮丽的别墅区,另一头则是最杂乱的老式居民楼。这画面看着十分割裂,她现在就和舅舅舅妈住在虹桥巷那处老式居民楼里。

几年前有传政府会对居民楼这一代进行重点改造,该拆的拆,该改的改。附近的居民等了又等,以为能够通过拆迁一夜暴富,可等了好几年,最后政府只是建了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现在围墙上画满了各种树立文明城市的图片,将那杂乱的居民楼围在其中。

不久后,天彻底暗沉下来,几滴雨水沉重地砸在杭雪的身上。她恍然,望着少年早已经消失的背影,默默地转过身准备回家。

虽然他早已经忘了她,但杭雪不会忘记,一年前的黑夜她被两个混混模样的人敲诈时,是他挺身而出。

那次杭雪是为了出门寻找离家出走的表哥杭哲,并没有想到会遭遇这样的意外。两个混混模样看起来也才十七八岁,拦住杭雪的去路,逼着她要钱,否则就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附近一带治安并不差,这两个小混混估计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无奈杭雪身上真没有钱,她又说不出话,紧张得像个小丑似的在手舞足蹈。

也是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出现,信步走来站在混混的面前,居高临下:“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啊?要多少钱啊?我这儿有。”

在那个当下,杭雪并没有俗气地往英雄救美这方面去做任何联想,可她真切地看到了希望。

她望着他的身影,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腿软。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沉稳的人,外型也就学生模样,却能游刃有余地同混混们有商有量:“我知道你们也就想要点钱,真要闹大了,你们也落不来什么好处,你们说是不是?”

他从皮夹里将所有钱抽出来,又给自己留了一张:“不能全给啊,我还得去买份宵夜呢。”

两个混混倒也挺好商量,拿着钱兴高采烈:“其实我们也不想这样的,实在是吃了好几天的泡面了。我们就想要点钱,没想伤人。”

“以后别干这种事,喏,抬头看看,现在监控普及,做任何坏事都会留下痕迹。”他说着指了指头顶上方,果然有一个监控。

两个混混警惕地看着他:“干嘛?你要报警吗?”

他朝她的方向歪了歪脑袋,模样看起来竟然也有点小混混的痞气:“去给小姑娘道个歉,看把人给吓的。”

两个小混混还真的听他的话,转头向杭雪道歉。

杭雪整个人都不知所措,正上初二的年纪,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换成一般人早就哭哭啼啼了,但她全程静默着。

其实她并不是胆小的人,小时候为了找外公,敢一个人往山上的坟头走。在乡下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也会拿着石头朝对方砸回去。可是小县城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舅舅舅妈总是教导她女孩子大晚上的不要出门瞎跑,凡事不要强出头。

目送那两个混混离开,少年侧身望着她,语气不冷不淡:“没事吧?”

杭雪摇头。

“早点回家,大晚上的,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杭雪点头。

“行,回去吧。”他双手抄兜,站在路灯下的身影修长。估计是见她一直不说话,气氛竟然比那两个混混还在场时更古怪。

杭雪当时也的确有些懵,本就无法开口说话,只知道点头摇头,然后听他的话转个身就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跑。等到她气喘吁吁回到家,舅妈问起什么事时,她才自责没有好好感谢他。

后来时隔数日杭雪就在这条街道遇见他时,激动得心跳加速。她看着他迎面走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想要感谢那晚他的挺身而出。可还不等她准备什么措辞,他径直从她的身边掠过,目光未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

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也是,她本就不是有太大辨识度的人,汇在人群里也并不出挑。

他不记得她太正常了。

杭雪并不是一个在意自己外貌的人,偶尔照镜子,竟然也想找找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闪光点。

她不算是一个难看的人吧?五官端正,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塌,皮肤还算白皙,只是头发太短了,别人都说她看起来很小。

不过,她总会长大的。

这一年,杭雪经常会遇到他。但她并没有勇气上前,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

现在她把头发养长了一些,看起来也大了一些。

下次再相遇的时候,他会不会多留意她一眼?

无论如何,不知道姓名的少年,谢谢你。

谢谢这两个字听起来过于官方也很生疏,可是他们之间没有半分交集,也很难制造出任何波澜。

但还是要谢谢你,像光一样落入我黯淡无光的日子里,让我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有了期望。

*

再回去虹桥巷时,仿佛之前的争执吵闹和哭泣都不曾发生过。杭雪也当之前听到的一切都没有听到,面色平常。

杭雪走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这房子的结构是一楼一底,总共两层,底下的这一层一进门就是客厅,客厅面积不大,摆了一张两米长的木头沙发,沙发对面是一个二十多寸的液晶电视,再来便是一张餐桌。

房子虽然不大,但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时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杭雪喜欢吃的,很显然是出自舅妈的手艺。

常年在工地干活皮肤黝黑的舅舅手上端着一小杯白酒,见杭雪进门,便朝她微笑着:“刚还念叨着你该回来了,外头下雨了吧?”

杭雪点点头,放下手上的书,自觉地钻进厨房洗手,也准备帮舅妈打下手。

舅妈从碗柜里拿出几个碗和饭勺递给杭雪,彼此心照不宣,无需多说什么。杭雪下意识看了眼舅妈的双眼,没有红肿,她心里松一口气。

舅妈和舅舅两个经常会吵架斗嘴,但是从来不会动手。舅妈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舅舅性格沉闷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

“这都下雨了,杭哲还在外面打球不回来?你不管管?”舅妈脱了围裙直接往舅舅身上一甩。

舅舅不见恼,抿了一口酒,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很明显:“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你不能老管着他,他会叛逆的。”

“不管着他?难道要像你一样惯着他吗?你看看你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中考考了个职高,他还好意思去打球?他的人生约等于废了你还不懂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读个职高人生就废了?那我以前还没读过书呢,我也不见得废了呢!”

“杭文曜!你现在不是废物是什么?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工地上干干粗活,累死累活一个月挣多少?”

“我挣得不少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工地,我平时也就累了点,但累着累着也就习惯了,就当锻炼身体了呗,有的人还要花钱去那个什么健身房呢,都是吃饱了撑的。”

“杭文曜!我真不想听你说话了!你给我闭嘴!”

舅舅果然不再开口,老老实实地抿着自己的小酒,但他的一脸一直带着憨厚的笑容。

舅妈翻了个白眼,重重叹了一口气。她转过头面对杭雪,面色恢复一贯不冷不热的样子,又给杭雪夹了两个鸡腿,语气相较刚才要轻柔一些:“别给你舅舅吃,这个人就知道气我。小雪啊,再过几天你就要去南山外国语学校上学了,那边要住校,明天舅妈带你去买一些住宿要用的生活用品。你有什么需要的也跟舅妈说,咱们一次性都去买齐了。”

杭雪朝舅妈微微一笑,点点头,她笑容很甜,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抬起手握成拳,伸出拇指,弯曲两下,用手语对舅妈比划了一个谢谢。

舅妈摇摇头,满脸欣慰笑着:“傻丫头,谢什么啊,都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