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里牺牲后差不多半年, 江焕在警队大门口捡到一只流浪的小橘猫。那小奶猫只有两三个月大,性子又凶又野,冲他呲牙的样子, 总能让江焕想起自己走丢的臭臭。

他把小橘猫带回警队, 安置在院子的角落,买了新的猫粮,每天定时去喂。小猫咪长得很快, 没多久就能跟警犬打架了, 凶得很。

养了新的猫之后, 江焕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每天的话也比以前多了几句。老汪顿时觉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话还是有道理, 新的感情说不定也能让他更快地走出阴影,于是开始琢磨着给江焕介绍个对象。

四月的京州,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有一次去基地开会,他们碰到民政部的一个副主任。这副主任姓卢, 人很热心,给部里的年轻人撮合成了好几对, 是远近闻名的相亲锦鲤。老汪一见面就赶紧拉住了她, 巴巴地介绍:“这是我们中央警队的大队长小江,27了, 长得帅吧?”

卢主任一看老汪的眼神, 瞬间了然,热情地拉着江焕:“久闻江队的大名, 早就想见见啦!听说去年裴子卓的那个案子你居功至伟, 真是年轻有……”

老汪开始一个劲儿的咳嗽, 卢主任疑惑地看他一眼, 目光回到江焕身上,“啧啧,长得真帅,就是有点瘦……没关系!小江成家了没有?”

江焕垂了垂眼,“没。”

“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卢主任笑呵呵道,“我们部里有好几个Omega,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又娇又软的。我把照片发你,抽空见见面,交个朋友?”

老汪和中央警队的队员们忐忑不安地等着江焕的反应,纷纷做好了一级警戒,谁知江焕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崩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我不喜欢娇软Omega,我喜欢脾气大的。”

“矮油。”见他没有拒绝,卢主任觉得有戏,笑道,“看不出来,口味挺重啊。再具体点呢,要什么条件?”

江焕眼神迷茫了片刻,“最好是同行……爱骂人,爱揍人,身手好,枪法准的那种。”

中央警队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你直接报路队的身份证号得了。

“同行?”卢主任又追问了一句,“年轻警察我也认识不少的,江队喜欢什么样的警察?”

“厉害的。”

“多厉害?”

“跟我差不多吧。”

卢主任为难地皱起眉毛,“那你去哪儿找啊,跟你一样厉害的,全公安系统我也就听说过那么一个路……”

话没说完,周围的几个中央警队队员拼命冲她使眼色。

卢主任看着警员们一脸要哭的表情,诧异地闭了嘴。

几个人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警员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倒是江焕先开口了:“您看着安排吧,我没条件,都行。”

那个人说了,找个爱你的人。我想看到你早点结婚,去过新的生活。

“好嘞,好嘞!”

卢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回去就唠唠叨叨地四处拉着人说:“中央警队的那个小江啊,真是一表人才,又高又帅的,工作也好,听说还是下一任中央警队总队长的不二人选,啧啧。就是人长得有点瘦,不太爱说话,其他方面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这种条件的顶级Alpha,绝对算相亲市场的天菜,但凡是个Omega都会想要试一试的。所以卢主任当晚就发了好几张照片过来,还特别推荐了其中一个「脾气大的」。江焕盯着微信页面看了一会儿,连照片都没点开,回了一个字,

【好。】

卢主任发来一家咖啡厅的地址,帮他们约了第二天下午见面。第二天,江焕刮了胡子,穿了路鹤里最喜欢的那套西装,准时来到了咖啡店的门口。

但是他没进去。

因为旁边那家甜点店的招牌上,画着一个草莓蛋糕。看到那个招牌之后,他恍恍惚惚地拐进甜品店,买了一个蛋糕就回去了,满脑子都想着学长一定很爱吃。

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去相亲的。

而那个人也不在了。

外面灿阳高照,人来人往。江焕提着草莓蛋糕,突然在喧嚣的大街上停住了脚步。

阳光明媚,春风十里,鲜花盛开,杨柳依依。几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追着气球跑,空中都是她们吹出来的彩色泡泡。

踩着滑板的大学生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经过。

卖油炸串串的小贩卖力地大声吆喝。

旁边人家的窗户里传出炒菜的香味。

世界熙熙攘攘,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乐,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温暖蓬勃的春意。

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里,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着的蛋糕。

上面放了两副一次性刀叉,和一个心形的卡片。草莓看起来很新鲜,一定很甜。

他抱着蛋糕,一点点地在路边蹲了下来。手机叮咚一响,是卢主任发来的微信——

【小江,你到哪儿了?人家等你半天了。】

江焕咬着嘴唇,艰难地打了几个字,

【对不起卢主任,我想了想,还是别耽误人家了。替我说声抱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果你的人生中曾出现过一个路鹤里,怎么可能再看得了别人一眼?

怎么可能和另一个人按部就班地喝咖啡、看电影、吃西餐,心不在焉地牵手、接吻、**,白白虚耗人家的青春,不痛不痒地过完这一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江焕穿着全套高级定制的黑色西装,锃光瓦亮的皮鞋,缓缓地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但是他头也不抬一下。

他打开蛋糕盒子,拆出一副刀叉,迎着春日的阳光和微风,坐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吃着那个人最爱的草莓蛋糕。

他没哭。他只是觉得这家蛋糕不怎么好吃,在嘴里嚼半天,才能勉强咽下去。

下次去烈士陵园看他的时候,还是换另一家的蛋糕吧。

江焕捧着蛋糕,从艳阳高照坐到夜幕降临,才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来。

两步远的地方,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咪,瞪着一双熟悉的蓝宝石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江焕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放下蛋糕盒子,尝试着向它伸出手:“臭臭?”

猫咪直起身子,慢慢地走近他,把毛绒绒的小脑袋伸过来,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真的是你啊。”江焕眼底的阴霾倏地消散,又惊又喜地提起猫咪的前腿,把小团子抱在怀里,“你回来了,臭臭。”

猫咪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摆臭脸,而是非常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瘦到脱相的脸。良久,伸出小爪子摸了摸他的下巴。

江焕低下头,用额头蹭着它的头顶,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你回来了,真好。你去哪儿了?”

猫咪似乎想要回答,张口是一声软萌萌的——“喵呜——”

江焕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猫咪的毛发,眼眶有些红。

毕竟,这只猫咪是他为那个人挡枪之后来到他身边的,是他的药,是他和他曾经相遇和相爱过的证明。

这只总是不着家的猫咪似乎也有些想念他,不吵不闹不挠人,默默地往他怀里钻,还用温热的舌尖舔着江焕的手背。

它在外面流浪了那么长时间,却没有变得脏兮兮,身上的毛还是洁白如雪。大概是为了回来见他,认认真真地舔了很久。

“你过得好吗?”江焕心头一酸,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对谁说话,“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冬天下雪的时候冷不冷,有没有挨饿,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那么一点点想念过我吗?”

猫咪的眼角耷拉下来,竟然瞬间盈满了泪,水汪汪地闪动着,似乎又伤心,又委屈,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想我了。”江焕心头酸涩,用指尖擦了擦它的眼角,亲了亲猫咪的小鼻子,“不哭了,我知道你想我了。”

猫咪的听力似乎出了点问题,竖起耳朵努力听着他的话,用脑袋磨蹭着他的胸口。

“他不在了,臭臭。”江焕低声说,“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了。所以你不能再走了,不能再离开我了。好吗?”

猫咪抽抽鼻子,酸酸地「喵」了一声,好像答应了。

江焕抱紧了它,眼睛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喃喃道:“你想他吗?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的目光并不哀戚,软软的,有些温柔,“烈士陵园里没有他的墓,但是有一座碑。花纹很漂亮,是我亲自挑的。

“上面的字也是我刻的。我每天晚上都去,刻了半个多月。那个老师傅说我刻的很好,差点想收我为徒呢。”

“你觉得,明天我是买延青路那家的草莓蛋糕,还是买大学城那家的?”

猫咪没有回答,江焕自言自语道:“要不都买吧,延青路的那家奶油多,但是大学城那家的有巧克力夹心。”

江焕抱着猫坐在路边,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非常琐碎的话。

“喵,喵喵。”猫咪扒拉了他几下。

“你是不是问我,想不想他?没有,我不想他。”江焕说,“我没有想他。我可忙了,警队的工作很多的。“我一点都没有想他。”

“喵喵。”

“昂,对,我明天确实是要去烈士陵园,但那不是你想去吗?”江焕看着猫咪的眼睛,点点头,“毕竟你也睡过他的沙发,我知道你想去看看。”

“喵??”

“好,明天一早就去。”江焕跟猫咪好声好气地商量着,“但是后天我们就不能去了,后天我值班。你如果还是特别特别想去的话,我们周末再去吧。”

猫:?

黑色的高级西服上沾满了猫毛,但是他看起来很高兴。半年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他唠唠叨叨地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说到声音都有点哑了。路人看着这个穿着西服、抱着猫、坐在路边自言自语的人,眼神都像在看一个疯子。

只有猫咪趴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舔舔他的手背。等他终于啰啰嗦嗦说完,猫咪突然直起后腿,毛茸茸的前爪踩着江焕的胸口,努力仰着头,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这是臭臭从未有过的举动。长长的胡须蹭得他痒痒的,但是心头一暖。

身上似乎有了一些力气,江焕站起来,把蛋糕盒子扔进垃圾桶,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猫咪回了家。

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只是墙上多了一张黑白的遗像。

猫咪似乎不喜欢那张照片,跳起来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被江焕喝止。他走过去把相框摆正,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道:“臭臭,这个不可以动。”

跟猫咪第一天来到他家,打翻那张偷拍照片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猫咪不高兴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觉得那张黑白照片很碍眼。

江焕安顿好猫咪,给它喂了水和食物,似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电视随便开了一个频道,家里有了一点人声。但是江焕并没有看电视,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无神地盯着墙上某个不存在的点。

他的那副样子让人觉得,他明明像所有的活人一样呼吸着,却一点生气都没有。

半小时后,他就像完成了某样日常任务,关掉电视,喝了一杯牛奶,开始哗啦哗啦地洗澡,如同一个设定好了自动程序的机器人。

洗完澡的江焕,又回到沙发上坐着,一动不动。

深夜的客厅里,冰冷,安静,灯光白得刺眼。他坐了一会儿,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根。熟悉的气味就像镇定剂一样,让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

猫咪静静地走过来,跳上沙发,挨着他的腿趴下。

江焕摸了摸它的背,触手温热,软绵绵的。猫咪也侧头蹭了蹭他,十分反常地温顺乖巧。江焕就这么空洞洞地坐着,一直坐到了11点整,看看表,起身抱着猫咪走进卧室。想想猫咪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江焕没有让它上床。

猫咪急了,不停地扒拉他的裤腿。江焕说:“明天带你去洗了澡,再上床睡好不好?”

猫咪明显不愿意,委屈巴巴地仰脸看着他,然后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地想要往**跳。

这半年,江焕的心变得格外地敏感又脆弱,看到臭臭这个样子,他很快心软了:算了,明天换床单就行了。

他关了床头灯躺下,把失而复得的小猫咪搂在怀里。

他安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外面就算有一点夜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他都会睁开眼睛。

而猫咪也没有一点要睡觉的意思,安静地趴在他的臂弯里,久久地凝视着他。他只要睁开眼睛,猫咪就会安抚地舔舔他的脸。

江焕就这么躺了几个小时,凌晨4点多的时候,还是从**坐起来了。他拉开床头柜,里面是满满一抽屉各种牌子的奶糖,足足有上百种,可能全世界的奶糖都在这里了。

他拿出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嘴上却没有任何咀嚼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江焕把糖块吐掉,糖纸夹到笔记本里,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夹满了各种各样的糖纸。

“也不是这个。”没多久,江焕嘟嘟哝哝地把糖吐掉,神情有些空落落的,失望地垂下头,“怎么没有一种奶糖,是他身上的味道呢。”

猫咪坐在他旁边,一双蓝色的眸子泪盈盈的,发出有些凄然的「喵呜」声。

江焕摸了摸猫咪的脑袋,轻声道:“不要担心,我偶尔也是会想他的。偶尔一下,没关系的吧?”

他自言自语完,弯着背坐在床边,盯着地板发呆。

路鹤里离开后的这半年,每一天他都是这样过的。在拒绝顾梦生的遗忘信息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了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余生。行尸走肉一般,一天一天,熬着日子。

等熬到106岁,就可以去见他了。不就是80年吗?

江焕抬手撕了一张日历。路鹤里离开的第196天。

距离自己106岁的生日,还有28649天。

江焕数了数,觉得离下辈子见到路鹤里又近了一些,眉眼间有些高兴,躺回**去了。

余生漫漫,来日苦长,空床卧听南窗雨,伴他夜夜到天明。

睡梦中,好像有温热的小舌头,轻轻舔去了他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又好像有久违的奶糖味,温柔地安抚着他随时可能崩断的脆弱神经。

是我最后尝的那个牌子吗?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江焕迷迷糊糊地想。

后背痒痒的,似乎有什么硬硬的小毛刺磨蹭着他。不像是猫咪的毛发,猫咪的毛很长,很软,没有这么扎人。

江焕默默地翻身,换了一个侧躺的方向,手向前摸了摸,触手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温热。

江焕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静静地睡在他怀里。

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眉峰冷峻,睡容安然,又短又硬的发茬磨蹭着他的肩膀,指尖无意识地搭在他腰上,一边做着酷帅的扣扳机动作,一边散发着甜丝丝的奶糖味。

窗外晨光熹微,春和景明。

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