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天后, 搜救全面停止,船上所有人员无一生还。军方沉痛宣布,中央警队一大队队长路鹤里牺牲。

先前嘲讽路鹤里的那位海军中将, 身着全套军礼服, 站在军舰上,亲手降下半旗。海水翻涌,舰船鸣笛, 中将高声:

“举枪!”

咔咔咔一片拉栓声。

“放!”

“砰砰砰——”数千位海军士兵在海上齐齐鸣枪, 万人敬礼。告慰英雄亡灵, 并致以最高的敬意。

曾印在通缉令上的同一张照片,出现在了烈士表彰公告里, 只是这次换成了黑白。

下面是同样的一行字,

路鹤里,男,Omega,1993年2月14日出生。

黑白照片上的路鹤里, 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褒贬由人, 宠辱不惊。

他的事迹被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 举国震恸。事故现场的海岸边和中央警队的门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 还有群众自发寄来的明信片和各级单位表示哀悼的挽联。

中央警队的门前, 每天都飞扬着雪花般的纸片。

千万张悼念词,只一张是情诗, 内容每天变换, 笔迹却始终如一。

随风飘零的白玫瑰, 饱蘸一生情, 满载来世雪。

——

路鹤里的牺牲,唤醒了很多沉睡的神经。

中央警校率先表态,发文悼念牺牲校友的同一天,提前发布了新一年的招生公告,「性别不限」四个字写在了第一行。

无数热血少年少女因他的故事受到感召,中央警校的报名人数比往年翻了足足三倍,其中有一百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Omega。

但「性别不限」四个字,不应该仅仅只是警校这一家的宣言。

江焕带着万人签名书,四处奔走,很快,万人签名书变成了十万人,百万人,最终汇聚成千万,如雪花般从全国各地飞来。中央警队、全国商会、各民间组织乃至军方都表示全力支持,那些被路鹤里救下的市民默默站在江焕的背后,甚至有海外侨胞专门赶回国,为他声援。

全国各地每天都有大型游行,无数人涌上街头,举着横幅,用力呐喊,眼中的光芒闪动着对于公平和正义的期待。

这些人中,不止有Omega,更多的是Beta和Alpha——他们的母亲,妻子,孩子,朋友,是Omega。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能独善其身呢?

一个月之后,M-IV型抑制剂终于正式通过临床试验上市,《Omega权益保护法》草案的制定,也提上了日程。

学长,你看到了吗?

你孜孜以求的光明,会有千万人替你追寻。

来生再相见,我想亲手装点一个更好的世界来迎接你。你亲手劈开云雾泄下的一丝天光,也终将照亮千万人的前路。

《Omega权益保护法案(征询意见版)》公告发布那一日,万人欢呼,举起双手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全套警服的江焕独自走出政府大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

直到整整两个月之后,江焕才渐渐接受,他的路学长不会回来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猫。

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江焕固执地住在路鹤里的房子里,睡他的床,抽他的烟,穿他的拖鞋,用他的杯子,甚至有几次在恍惚间穿错了他的衣服。

警员们看着江焕身上那件非常眼熟,却明显不怎么合身的外套,相顾沉默。

谁也不敢提起那件外套的主人。那个名字每天都出现在新闻里,被无数人传颂,却成为了中央警队的禁忌。

江焕看起来很正常,除了话变得更少了。他上班,下班,每天准时去食堂,一声不吭地往嘴里塞两碗饭。这么硬生生吃了两个月,却日渐消瘦下去,187的大个子,几乎瘦到皮包骨头。

他以前只吃一碗的,但路鹤里说,要好好吃饭。

已经到了冬天,江焕每天都穿着同一件羽绒服。那件羽绒服应该很贵,因为江焕穿得非常珍惜、非常小心,坐凳子前都会用手擦一擦。

而一百多万的表却随便地扔在办公桌上。

元旦来临,江焕放了三天的假。

他反复要求留在警队加班,但是老汪看着他瘦到凹陷的脸颊,亲手把他塞进车里,强迫他回去睡觉。

江焕不想回家,不想放假。因为失去了工作忙碌带来的短暂麻痹,他的生活就彻底空了。他彻夜坐在家里的地板上,默默抽着路鹤里的烟,望着墙上他的遗像,一句话也不说。

顾梦生冒着大雪赶来,推开路鹤里家门的时候,家里烟雾缭绕,因为抽了太多烟轻度尼古丁中毒的江焕,正坐在洗手间的马桶边呕吐。

强咽下胃里的那些食物,根本没有经过消化,几乎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这两个月一直是这样,他吃什么,吐什么,多走几步都会眩晕。

顾梦生从包里拿出一袋葡萄糖,几乎是捏着江焕的下巴给他灌了下去,然后把他从洗手间里拖了出来。

“你得好好生活。”良久,顾梦生低声说,“他看到你这样,会难过的。”

“我有很努力地好好生活。”江焕茫然道,“我今天吃了两碗饭,喝了豆浆,还叠了衣服。”

“我把地扫了。我给绿萝浇水了。我还喂了楼下的猫。”

“我已经很努力地好好活着。”江焕眼神微茫,“我听他的话了。”

顾梦生使劲瘪了瘪嘴,半晌,还是哭了出来,“江队,你别这样。”

江焕呆了半晌,神情凄惶地抬头:“我做的还不够好吗?”他仓皇地扶着沙发背站起来,走到餐桌旁,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整杯水,喝得太急,以至于连连呛咳。

他在信里说了,多喝水,小兔崽子。

顾梦生冲过去,劈手把杯子夺下来,站在江焕身后,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沉默良久,顾梦生声音艰涩地开口:“老路临走前,找过我一次,他嘱咐了我一件事。”

江焕的下巴上还挂着水珠,无意识地抬手擦了一把,“他说什么?”

那个人无论说了什么,他都会好好照做的。

“我是矮鹿Omega,”顾梦生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的特殊信息素是……遗忘。”

江焕眼珠一颤,惶然抬头。顾梦生低声说:“他就是怕自己走后,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他希望我帮你……忘了他。”

江焕急促地呼吸着,愣了半晌,突然急急走到书架前,拿下一个信封,翻开里面的信,语无伦次道:“我不,我不能忘了他。他还嘱咐了我什么?我都会照做的。我会好好吃饭,我会结婚,我会当总队长的,我会……”

他的眼泪扑哧哧落下来,几度哽咽,

“我不能忘了他。下辈子,我还得认出他的脸。”

顾梦生痛哭失声。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很久,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顾梦生开始讲一些路鹤里小时候的事情,江焕坐得笔直,脑袋微微侧着,听得聚精会神。

“他小时候可倔了。福利院的小孩子,都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多数比较自卑,可是他不一样。他从小就很嚣张。”顾梦生说着说着,一点点笑了起来,“他还没桌子高呢,就跟大孩子打架。他被好几个大孩子骑在身上,按在地上揍,都不服软,还直着脖子骂人家呢。我小时候身体特别瘦弱,人又内向,总是被欺负,小鹤每次都替我出头……”

“他以前身体也很弱的,我听说他想进警队还阻止过他,但是他说他行。他每天都跑10公里,一年以后,都可以负重跑10公里了。”

“他长得多好看呀,穿着再旧的衣服也很惹人注意的。初中的时候就有Alpha想标记他,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有一次那个Alpha把小鹤堵在厕所里,死活要跟他表白,结果他一句话不说,直接把人家的脑袋按进小便池了……”

顾梦生笑起来,江焕也跟着笑了,两个月来第一次露出了小酒窝,难得地开口,“后来呢?”

“后来那个Alpha哭着要退学,小鹤被罚站了一个月。”顾梦生渐渐笑得前仰后合,窗外大雪飘扬,客厅里灯光昏黄温暖,两人一时间都忘记了些什么。

“他很喜欢吃草莓,但是我们小时候在福利院很少很少能吃到。后来长大一点,他还带我去山里摘过野草莓吃。他十几岁的时候,一边上学一边赚钱,每天都去特别远的一家自助餐厅打工,就为了吃人家免费的草莓……”顾梦生眼神怀念,

“他还偷偷揣在兜里,带回来给我吃。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被我的养父母收养了,家里经常会有水果。但是我的养父母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性子太野,不让我把他带回家里来。他就晚上爬楼外面的管道,翻窗子给我送草莓吃。”

江焕的嘴角弧度渐深,目光温柔,轻笑道:“真是什么都不怕。”

“他也有怕的!我听说他在警校游泳成绩得第一,可惊讶了。你不知道,他小时候真的特别怕水,我第一次……”

话一出口,正在手舞足蹈、唾沫飞溅的顾梦生,突然一滞。

江焕的笑容,也忽地凝在了脸上。

他特别怕水。他特别怕水。

良久,顾梦生的声音渐低,缓缓地说完了后半句,“我第一次见他哭,就是他被一个大孩子推进池塘里的时候。”

江焕像被冻住一样,半晌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江焕倏地起身,满眼都是泪,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江队,你干什么去?”顾梦生连忙拉住他。

“我去找他。”寒风凛冽的雪夜,江焕穿着单衣就往楼下跑,眼睛失神,“我去找他。”

他那么怕冷,那么怕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大海里。

江焕再虚弱,也是个187的Alpha,顾梦生怎么都拦不住他,只能赶紧给常明赫打电话,边哭边跟在后面,追了他一路。

江焕穿着拖鞋,在暴雪纷飞的街头,疯了一样地向海边狂奔。拖鞋很快就跑掉了,他光着脚踩在雪里,跌跌撞撞,浑身上下都被雪水浸湿,每一寸皮肤都冻得像冰一样,但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

你等等我,等等我。

早已透支得太过虚弱的身体,没能坚持到海边,就一头栽在了雪里。常明赫赶到的时候,暴雪无人的街头,顾梦生的大衣盖在江焕身上,自己蹲在旁边哭成了一个泪人。

常明赫先把几乎冻僵的江焕扛进车里,又把即将哭晕的顾梦生抱进去,一路闯了好多红灯,把两个人送进了医院。

然而江焕刚从病房里醒来,就自己拔了针头,不见了。

他在海边坐了一宿,然后独自踏上了前往虔州的火车。那座城市距京州有数千公里,有一座A国最为闻名的寺庙,常年香火不断。求姻缘,求事业,求财求子求升学,只要有人生的重大愿望,几乎A国的每个市民都会去那里进一炷香,许一个愿。

江焕从来没有去过,因为他曾是个无神论者。但如今他迫切地希望,那座山里真的有灵佛。

千里拜灵山,他在大雪之中,从山下一步一跪,来到佛前。

只求下辈子,让我们还能遇见,让我还记得你的脸。

作者有话说:

逗你的。

明天大刀红色警报全面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