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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倏扶剑而立, 眺望浮幽山顶,眉头紧蹙。

他想不通, 山顶为何会有如此重的怨气?传闻中的禁阵能有如此厉害?

上辈子, 他死于禁阵炼成之前,并未亲眼见到阿一炼制的禁阵。故而如今也琢磨不透,是阿一本身的怨力具象化便有如此浓重, 还是其他……

身边的纳兰泱等人, 面色亦是如罩阴云。

“容与君,这半月来禁阵怨气愈发大成, 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了。”纳兰泱凝重开口。

在云倏到来后, 正道此前的劣势局面陡然一转。不止是云倏本身拥有邪道无人能及的修为,更是连带其他修士信心大增, 实力倍涨。

但伐魔之征依旧是残酷的。半月来的无休止争斗,玄门用正邪双方的血肉铺成了一道通往浮幽山顶的路。

之后,这条道路基本绝于山顶之下。再往上,就连邪修自己都不愿再深入接近。

司青岚忧心忡忡道:“大师兄,今夜便要攻上山顶了吗?”

玄天观大弟子百里陵始终皱着眉, 心里虽明白时间不容耽搁,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我仍觉得似有圈套。自从容与君来后, 不知是否是我个人的错觉, 这些邪修的抵挡瞬间小了许多, 甚至像是在……放任我们攻上浮幽山。”

大多数人深有同感,闻言纷纷点头。

他们最有体悟, 明明之前邪修们还虐得他们不浅, 容与君一来, 便一夜之间成了这般不禁打的模样。

有人试探出声:“难不成他们听说容与君到来, 便士气大降了?”

“呵呵。”随逐冷笑一声, “虽有这个可能,但凭邪修对他们那位主上的忠心,何至于打也没打,便怂成这副模样?”

“反正——”随逐看向自家大师兄,拱手一揖,“大师兄,我不建议今夜便莽撞攻上山顶。”

纳兰泱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濯缨君,不说每过一日那禁阵怨气便愈发浓重,就说我等聚集于此的目的——早晚都会攻上山顶,纵使邪道藏有阴谋,你我难道便甘心畏缩于此?”

因有容与君在,大部分人腰杆皆挺直起来:“是这个道理!管他阳谋阴谋,有容与君在,我等还会怕了他去?”

司青岚亦道:“每拖上一日,便不知师父与阿一他们会遭遇什么不测,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最终,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在容与君一人身上。

但见他收回眺望山顶的眸光,眼睑垂下似有若无的阴影,辨不清情绪地投向众人,点了点下颌:“今夜,便攻上山顶。”

一锤定音。

众人无不拱手应是。

——

决战前的午后,清都山营帐内,一众弟子商议今晚如何行动。

商议结束后,云倏单独留下了司青岚与随逐。

二人有些不解,只以为大师兄有什么别的吩咐,却见大师兄屡次欲开口都咽了回去,斟酌一番后才道:“这次伐魔之征,你二人都做得很好,尽到了作为师姐师兄的责任,尽可能照顾到了门内所有弟子。”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随逐摸着脑袋:“大师兄,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您突然这么夸我们——啧,这不是惊喜是惊吓啊!”

云倏抬起眼皮,冷冷瞥他一眼,眼神很不客气。

随逐立即怂道:“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等山猪吃不了细糠……”

司青岚即刻撇清关系:“那是你,老三,可别拉上我。”

云倏斟词酌句,继续道:“往后,也得靠你们担负起师门的责任,这很辛苦,但我相信你们定能做得很好。”

随逐:“大师兄……为何你这话,像在与我们告别似的?”

司青岚想得更多:“难道您已预料到,这次攻上山顶会……”

大师兄摆摆手,淡道:“无他,只是随口叮嘱两句罢了。”

“说起来,”随逐忽然摸着下颌,“两月多前,九九也曾说过这些怪话,神色与此刻的大师兄竟相差无二。”

云倏一怔,眸底划过一丝意外。

“阿一,也这么说过?”

随逐笃定地点头,云倏露出恍然思索的表情。

司青岚是清楚二人关系的那个人。她心头那股隐隐不好的预感愈发加重,看向大师兄,屡次欲开口,又迫于他实在平静的表情说不出口。

临出帐时,司青岚走在最后头。

沉思中的大师兄忽然唤了她一声,司青岚脚步一停,不解地转过头。

大师兄端坐于席上,一如平常。

夕阳自帐外斜入,灿烂的暮色披上他扛负过多的双肩,而那张眉高目深的脸,却久久沉默在阴影里。

“阿岚。”

他声音轻如余晖下飘扬里的烟尘。

“请替我看顾阿一。”

“不必看顾太多。”云倏垂下眼睑,遮掩深色的眸,“他一向是个很懂事、很坚强的孩子,无论什么也压不倒他。只是偶尔累了,也需要有人陪伴。”

司青岚忽觉喉头一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慢慢地,她只得说:“我会的。”

——

攻上浮幽山顶时,虽遇到的抵挡增大,但仍在天未亮时成功杀了上去。

满地的血阵令人心惊,浓浊的怨气几乎令正道修士窒息。

众修士都在为首者指挥下退了下去。胆敢踏足山顶之地的,寥寥无几。

云倏嘱托了纳兰泱几句,见她郑重点头,方才提剑,孤身赴往山顶。

气氛一时萧然。

夜色中,众修士与不再抵抗的邪修们杵在山腰,无人多话,皆安安静静地望着那位白衣持剑的道士上山。

白色在浓黑中尤为扎眼,随阴风翻卷,似为谁招魂的灵幡,在沉沉天幕下渐行渐远。

这时众修士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回头去看,竟是业尘子、笑尘子一行人赶了回来。

笑尘子气也没喘匀,逮着随逐便问:“你大师兄上去了?”

“啊。”随逐有点懵,“刚上去的——师父,你们怎么逃出来的?九九呢?怎么不见九九?”

业尘子被百里陵扶着,额头渗着点剧烈赶路后的汗:“我们修为还被异数封着,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带我们在不渡界逛了几圈,便放我们出来了……”

“异数……”纳兰泱顿了顿,犹疑道,“异数真是……”

业尘子冷笑一声。

千华子忙打断道:“你们哪个知道,现在山顶怎么样了?”

众修士齐齐摇头。

这时一道声音从后面悠悠传来:“想知道山顶怎么样了?早说啊,求求我们,不就给你们看咯?”

这话可真不客气。

修士们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地望去,却又都哑了。

紧随笑尘子而来的说话者,只是个残魂一般的小男孩。

但他身后,却跟着长乩、吹盏和言弃三位邪道中的大佬。有这三位在,无论这小屁孩说话有多欠收拾,天底下有几人能奈何他?

众修士纷纷警惕摆出法器。

笑尘子却摆摆手,止住众人:“好啦好啦,先放下法器,他们眼下没有恶意……”

众人将信将疑,望向业尘子,却见这位意外地也没多说什么。

赤混有三个“小辈”当护法,胆子大得很,正想再刺对面几句,长乩便先抬手施出一道黑雾,雾气盘旋半空,缓缓展开一道画面。

众人抬头诧异,正是山顶的画面。

“这便是传闻中的禁阵吗?”百里陵望着那连绵山顶的血色线条,咋舌不已。

“好浓的怨气!”纳兰泱皱眉。

画面是从上空俯视的,由于空中游**的怨灵及浓雾一般厚的怨气,画面中的人并望不清。只隐隐辨出,那人一袭黑衣,盘膝坐于蔓延的血线最终收拢的地方——禁阵的最中心。

人群中的步九八悄悄揪紧九七的衣角。

“九七,”步九八压低声音,“我怎么觉得,那人怎么身形有点像九九?”

叶聆风蹙着眉不说话。

其实,在发现九九没有跟随师父他们回来后,已经有修士议论开了。

不过,到了眼下,这些议论声再如何大,也影响不了山顶正发生的事。

画面中,只见浓雾般笼罩的怨气下,那抹白色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禁阵中心几步之遥处。

禁阵中心的黑衣男子便抬头,默默望向他。

不知为何,即使看不分明,众人亦感受到了那道眼神的平静。

也许,情绪是真的能感染人的。明明白衣的容与君只是站着,投去同样平静的目光,那股无由来从他们身上升起的悲伤气息,连隔了一层画面的众人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

那股悲伤太过绝望,仿佛天定,仿佛流水东逝、夕阳归山不可逆转。

而他们二人,即使修为无边,到头来也只是两尾翻不出大江大河的小鱼。

终究站到了注定的位置上,上演这出供外人观赏的戏码。

众掌门中的郑允珏,袖下缓缓攥紧指尖。舟遥兄,你和容与君决定好了吗?是你,还是他?

染霄子也收敛那股什么也不在意的神情,眸色专注地望着画面。尊神,我提前告知了衣轻飏真相,是否便能挽救您?

无一人言语,连同画面中的二人。

忽然,有修士惶然指向星空:“快看!那里有道裂口!”

那道寻常修士望不见的天际裂口,到了此刻也加快撕裂的速度。

仿佛催促一般,画面中二人忽然一起动作。

云倏执剑而上,黑衣男子同时取一柄剑身玄黑的剑刃,挡了上去。

双方浩瀚的灵力与怨力陡然相撞,犹如两股不相融的大浪,在相撞的瞬间便掀起惊涛骇浪。山顶瞬息飞沙走石,空中浓浊的怨气被激**的剑势横劈了一刀般,**出一段空白。

借由这段空白,众人看清了画面中二人的脸。

瞬间骇然之声四起:

“衣道友?!”

“衣舟遥?!”

“九九师叔?!”

竟真应了玄天观的卜算。

顾不上众人的骇然,山顶已因二人的对战被搅得天翻地覆,不时传来轰隆炸裂的声音,整个浮幽山似乎都在摇晃。

为避免殃及底下的无辜修士,掌门们指挥着门下弟子们速速撤到山下。邪修们也在长乩等人指挥下撤退。

在山顶战得昏天黑地时,唯有构成禁阵的那无数道血线,依然清晰无比,仿佛大地鲜活的脉络,刻进了土壤里。

众人各自提着一口气,胆战心惊地望着画面。

衣舟遥……哦不,异数,实力竟丝毫不下容与君!

二人究竟谁胜谁负,竟难以看出。

天际那道缝隙越来越撕裂。

有人指着大喊:“那就是大劫吗?!”

可那是大劫,异数又是什么,预言又是什么?

又一阵炸裂的巨响后,禁阵中央嵌出一道深坑,烟尘激**。绕指柔的剑光连同其主人,一起短暂消失在四周的烟尘中。

云倏在深坑之中长身而立,持守一剑,眸光警觉地瞥过四周。冷淡的眼尾微眯,因而显出一股凌厉来。

忽然,烟尘中玄黑剑光一动。

正道皆为容与君提了一口气。

云倏淡薄的眼睑轻轻一抬,凛然扫向那道剑光来处,手中守一剑却不知为何,抬起时忽慢了一步。

对上寻常人或许不会如何,但对手实力不在他之下,慢了一步便往往意味着……生死之隔了。

绕指柔毫不留情地直掠而来,削去云倏颈侧一绺散下的发丝,有修士已不忍地闭紧双眼——

削去的发丝在剑风中飞去。

绕指柔却堪堪停在胸口一指之距。

隔着布料,云倏感到上辈子那道剑伤隐隐发痛。

衣轻飏弯眼似轻轻笑了下:“大师兄,和上辈子一样,又来这套吗?”

避开胸膛,绕指柔漫不经心地斜上,云倏蓦地睁开双眼,神色意外地望来。木簪已被一剑轻轻挑出,道士髻瞬间散乱,他的长发倾泻下来。

“阿一,为何——”

为何不按说好的来?

衣轻飏截断他的话,语气轻飘飘:“因为,我反悔了。”

“……”

不及云倏有何回应,衣轻飏攥紧绕指柔,一剑紧跟一剑地不留空隙袭来,云倏只得一剑又一剑地回挡。

正待再找第二个机会,忽感受到一股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云倏抬眼望去。

衣轻飏却回避他目光似的,用眼睛笑了笑。

那笑意深处,似乎藏了别的意味。

云倏却来不及深思,绕指柔的攻击实在太密,出剑极快,偏偏又都朝着斜侧方而来,看似凌厉密集,却不会致命。

突然,绕指柔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

依旧不致命,云倏便下意识抬起守一剑挡去。

出剑时,他才发觉,因绕指柔这过于刁钻的角度,导致他提剑去挡时,更像在抬剑去刺。

眼皮猛然一跳,一种极其猛烈的预感忽然涌上云倏心头。

却是收剑不及。

噗嗤——

绕指柔脱手,伴随它哐当落地,同时传来剑入血肉的声音。

画面外众人同时怔住。

实在太过突然。

明明方才二人还战得不分上下,谁能料到下一瞬,绕指柔便故意一般脱了手,守一剑直直刺入了衣轻飏的胸膛。

正道都不知自己该不该欢呼。

“九九——”清都山那头,步九八与叶九七同时一声哀呼。司青岚更是呆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云倏面色空白,指尖发颤,欲拔剑却被对方死死摁住。

“阿一……”

他怔忡低喃,“不要……”

“放手……”

更似无助地哀求。

“快放手……”

七件神器及天下人的怨气,皆汇聚于衣轻飏一人身上,因这一剑一夕爆发。在众人骇然之际,那些怨气形成的玄色光团,竟从他身上一点点飘出,飘往上空,填补那道缝隙。

在怨气集于衣轻飏一人之上时,他已凭一人之力弥补了阴阳失衡。

守一剑本为封印怨气的上古神器,却为天道净化,成了天地间至纯至阳之剑。

衣轻飏身上的怨气,正经这一剑慢慢消亡。

怨气承载着他的神魂,一并随风往天际消散。

自此,从天地开辟以外,动辄以人间覆灭为代价才得以渡过的天地大劫,终于仅以一人为代价和平渡过。

看着这一幕,众修士忽地哑声恍然。

怎么看都是……异数的怨气,在填补那道不知名的缝隙。

难道,他是在挽救天地存亡不成?

笑尘子叹了口气:“郑掌门,事到如今,你便将一切告诉我们吧。”

郑允珏闭了闭眼,良久后,缓缓将真相一一道来。

他先冷冷一笑道:“天道钦定的救世之人,本就是衣舟遥啊。”

……

而此时的云倏,紧拥着怀里体温不断消失的阿一,崩溃地跪倒在地。

“大师兄。”衣轻飏勉强笑着,艰难地对着他的唇角亲亲蹭蹭,“咱们也算一剑还一剑了,以后……可不许谁还觉得亏欠对方。”

“为什么……”

云倏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耳膜剧烈地嗡鸣,背脊打着抖,搂紧他的双手在不受控地发颤,似乎害怕稍松一下手,怀中人便被别的什么东西无情地夺去。

“为什么不听我的……”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总是留不住。他最爱的,他最想要的,永远留不住。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总是一次次一次次地,将他从自己手中夺走。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苍再度将他带走,永远无能为力。

“阿一,就一次,一次机会……”

“让我不要再看着你先我而去,让我看着你活下来好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八世轮回,一次也没有。

或许正因他如此无能,眼下他的阿一连神魂也不愿为他留下,不愿再重入下一世的轮回。

“为什么……”泪水一滴滴落下,云倏声音低涩暗哑,“为什么,一次机会也不愿意留给我……”

衣轻飏故作轻松地抬手,指尖抚过他的泪痕。

“大师兄,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啊。”

“我不断失去你,你又不断失去我,我们谁都再不能承受失去对方。”他喟然一叹,“所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把最后一次机会留给我,好吗。”

云倏捧着他的手不住摇头。

衣轻飏抚过云倏的面庞,眸光温柔至极。

“我不会有事的,大师兄……填补天际的怨气并不属于我,我的神魂只是暂时随它们而去,在外面游**几圈,最终还是会乖乖回到你身边的。”

他攥着云倏的手,摁在自己渐渐放缓跳动的心口。

“大师兄,你便是我的归处。”

“就算我的神魂再经几轮转世,兜兜转转,也会寻到归家的路。”

当初他名字中的归去来兮,今朝终于归矣。

天地之大,只有他是他的家。

衣轻飏额头紧贴着他。

“我不想再失去你,便只有助天尊修成他的大道。”

山下众人同时瞧见,缝隙弥补时已是天亮,天光大明时,云霄深处出现几位凡人飞升时才会接引的仙使。

仙使在云上向云倏恭敬行礼。

“神君,恭贺您斩杀异数,天尊特遣我等前来,接引您回归三清境。”

“去吧,大师兄。”衣轻飏唇角弯起淡淡的笑,“记住我之前的话。”

他又轻轻吻着他唇角:“不要再难过……不然,我会生气,然后多在外面鬼混几日,晚些日子才来见你……”

云倏拥紧他,在众人与仙使的目光之下,与他迫切接吻,主动地索取及缠绵。

可惜那线条漂亮的双唇,再染不上他的温度。

“我会等你。”

他定定地盯着衣轻飏的眼睛。

“无论多久,无论多少个轮回,我都会等你。”

衣轻飏下颌搭在他肩头,嗯嗯嗯地应答,声音却越来越小。

云倏一直重复着“我会等你”,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叫阿一永远记住——无论多少个轮回,无论他在哪,无论他成为了谁,都要记得,他还没回家。

他只是在这世间游**与流浪。

有个人,一直在等他。

衣轻飏不厌其烦地嗯嗯应答着。

直到他搭在他肩头的脖颈软了下去,歪进了他怀里,面容像精致又安静的画中人。

云倏垂着眸,似乎连眨一下眼都不舍得。

怀中人紧闭双眼,第一次带着如此平和的表情面对死亡,仿佛只是陷入熟睡一般。

良久以后。

云倏慢慢俯身,在那命运落定的眉间一点红痣上,落下了一吻。

这一吻虔诚之至,犹如当年问道。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么小二郎 6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