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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帽罩住那头显眼的白发, 在模样各异的魔修中,流时显得并不起眼。

他混迹众魔修之间, 如鬼魅般, 紧紧盯着正道为首那位九灵子道君。

而众邪修之首,长乩亲自出面,略微缓解了一位神仙下凡所带来的压力。

“你心性并不恶, 缘何协助异数作乱?”

九灵子对这位魔尊道, “若你愿在此刻回头,我不会斩你。”

长乩清秀的双眉微微蹙起, 却道:“神仙受天道节制, 下凡无法动用真身,眼前的你不过一道分化出的元神, 谈斩我——是否有些言之过早?”

九灵子淡淡:“你可以一试。”

话音刚落。

众人眼前一道刺眼黑光闪过,只见湮虚剑乘空而起,虚影一瞬间化作无数剑身,袭向清冷若雪的九灵子。

九灵子手中并无任何法器,只两袖似流云舒展, 一拨一弄之间,轻易便散去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剑影。

被拨开的剑影无差别袭向双方人马。

“散开!快散开!”双方皆有人高喊。

神仙打架, 旁人莫围观就是这个道理。

岂料剑影只是幻象, 九灵子拨弄开混沌的剑影后, 幻象后一柄寒光锐利的剑刃便直刺她的面门而来。

九灵子只柳眉轻轻往上一扬,仍挂着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不紧不慢甩袖缠住湮虚剑, 另一袖抽向执剑之人。

轻飘飘的云袖, 力道却稳如磐石。

劈云破空般抽来——

长乩眼皮一跳, 果断弃剑, 往后闪避撤身。

九灵子却不追,反而收拢两袖,双手掐诀,而后轻轻在手心团出一道黑白分明的太极阴阳图。

阴阳图迅速自她手心膨胀,黑白两色气浪,同时裹携着浩淼天道之意,涟漪般扩散开来,霎那间摧毁方圆十里树木草叶,直追长乩而来。

长乩知逃不了,速速原地结阵,深灰色魔气凝结周身,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黑白气浪携带被摧毁的树木残渣,哗啦一声——猛烈拍打那团深灰色护身阵法。

九灵子淡冷的眸光微微一凛,威压骤增。

长乩扑通单膝跪地,那双无形巨掌压得他嘴角渗出血痕,脚下之地,已压出一道巨大的深坑。

这场无声的拉锯看得正道、邪道皆提着一口气。

九灵子也再度扬起眉头,没料到长乩居然这般能抗。

她眸光再凛,欲再增威压。

岂料——

不远处浮幽山顶,骤然**开一层玄黑色气浪,浓浊怨气疾冲开来。

沿途所至,邪道们得到怨力补充,瞬间精气恢复,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

几息之间,黑色气浪便蔓延至正道这边,与九灵子那道黑白阴阳阵猛烈相撞。

饶是九灵子也没想到,仅仅是相撞的瞬间,那层黑色气浪便压制吞噬了自己的那团黑白光华。

阵法即刻反噬主人,九灵子尚来不及掐诀护住心神,便噗嗤一声吐出一滩乌血。

“师父!”

纳兰泱揪心大喊。

“别来!”九灵子抬手制止住她,“这怨力太强,你们碰不得!”

她速速捏诀,灵光再度闪耀,结成一道白色屏障,将自己及身后众修士牢牢罩在其中。

众所周知,灵力天生压制怨力。邪修们最怕的便是纯正的灵气,正如黑暗惧怕光明。

但同样,灵力最怕的也是怨力。正道修士若碰上极纯正的怨气,也极其容易灵体受损,道心不稳。

九灵子反应堪称极快,在那层诡异的玄黑色气浪到来之前,便及时护住了一众修士。只是,之前那些得到怨气补充的邪修们冲得太快,好些邪修也被罩入了屏障之中。

砰地——黑色气浪冲击而来。

九灵子早已分不出多余精力,全部心神放在了抵挡黑色气浪之上。

被不慎罩进来的邪修们,自然落到了其他修士手上。

九灵子心惊于这股怨气之强。难道,异数已开始炼制禁阵了?可不对,他怎么可能控制得了这么浩瀚的怨气,而不被反噬?

屏障内乱斗之际,司青岚忽然一眼,扫见了人群中兜帽下若隐若现的白发。

“流时!”

流时回身,在众魔修之中转头望了司青岚一眼。

司青岚清晰地看见,流时在借众人乱斗之时,一点点往支撑屏障的九灵子而去。

那一刻忽然福至心灵,一切疑惑到此时都有了解答。司青岚甚至没想清自己该制止谁,便下意识喊了出来:“九灵子前辈!小心!”

九灵子转过头。

斜来一眼,以为只是个寻常邪修,她一面压制住外面那层气浪,一面勉强挤出些灵力。但对付这种小邪修,一点灵力便足够了。

“前辈!”却不料,那邪修忽从腰际抽出一柄灵剑,喊道,“你还认得这是什么吗?”

那灵剑在出鞘的一刻,封存完好的属于原主人的灵气便散发开来。

九灵子施诀的手蓦地一滞。

在场熟悉这股灵气的清都山修士,也猛地一顿,不敢置信地扭头望来。

“枕潮剑?!”

九灵子脸色苍白:“梦安?!”

便在下一霎,在她全无防范怔然之际,枕潮剑直直捅入九灵子胸膛。

她噗嗤一声吐出乌血。

“师父——”

纳兰泱失声,完全没料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邪修而已,自己的师父居然毫不反抗。

但下一刻,那邪修的兜帽随他动作落下。

一头雪色的长发,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脖颈间若隐如现的黑色月牙,都显现众人眼前。

纳兰泱呆住失声。

“流时?!”

她头脑瞬间闪过一幅幅画面,有天阶大会时的,有她祭出师父法器金枪夕颜时的,有梦安君失控堕魔时的,有棺木前流时日日夜夜无言跪着时的……

纳兰泱那一刻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重新席卷于她,甚至压倒了师父中剑的焦急。

九灵子之前便受阴阳阵反噬,怨气入体。这股极纯正的怨气一直在她干净的灵体内作祟,如今身受一剑,便愈发四处乱窜,搅弄她的五脏六腑。

那股剧痛,令本就飞升的神仙也难以忍受,浑身涔满冷汗。

“你……是……”九灵子艰难吐字,“梦安的……徒弟。”

她也认出了他。

“弑神……”九灵子喘息几口,“你会受天道反噬……神魂俱灭,再无转世……”

流时将枕潮剑送得更深。

他空洞的眸中此刻俱是疯狂:“这样备受诅咒的转世,我早就不稀罕了。”

“哈哈哈……”流时缓缓笑道,“九灵子,身中一剑的滋味如何?”

“这便是我师父受过的滋味,如今,我还给你了。”

流时又瞬间止住笑意,面目近扭曲:“你们的因果便在这一剑中了断,别再纠缠他的来世了!”

流时猛然拔出剑。

乌血喷洒而出,瞬间撒满流时整张苍白的脸。

九灵子扑通跪地。

灵力屏障应声碎开,外界的那层黑色气浪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众邪修也呆呆地望着这边,不解突然之间发生了何事。

九灵子在凡间的灵体受到巨创,慢慢化作无数细碎的白光,流萤一般,飘回天上。

而流时受弑神反噬,在阳光之下肤色变得愈发透明,身体与神魂也宛如飞灰一般,逐步消解。

“师父!”纳兰泱终于回过神,奔来扑倒在九灵子身边。

九灵子抬手,欲抹去她的眼泪,却发觉指尖虚虚穿过了她的脸,只好轻轻叹息:“为师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师很满意。”

纳兰泱素日的压力与委屈,被轻飘飘一句话戳破,在这一刻忽然达到和解。

“嗯!”她流着泪用力点头,“徒儿会继续做下去的,当好这个掌门!”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九灵子温和地笑了笑,“如果累了,也是可以偷偷告诉为师的。”

纳兰泱失声流泪,只是一个劲摇头。

九灵子缓缓抬头,注视着面前同她一起消散的流时:“我该谢你这一剑。从此,我与梦安因果了结,来世我也与他再无瓜葛,你放心。”

流时并不言语,似是想抬手碰一下那柄插在地上的枕潮剑,可怎么也碰不着,指尖只是穿过。

清都山众人默默看着这一幕。

九灵子最后一缕灵体也消散碧空之中。

她飞升只数年,这一剑毁去她最重要的一道元神,需修炼至少千年才能恢复元气。

流时随之灰飞烟灭。

飞灰最后不舍地缠绕枕潮剑几圈,终究彻底消散空中。

从此,天地间再无流时。他的每一道神魂皆受弑神反噬,被天道轻飘飘湮灭于虚无。

……

不渡界中,苗疆村寨里,笑红尘本坐在廊下逗弄那只灵团。

灵团却似察觉到什么,忽然离了笑红尘,飘向半空,原本的白光也渐渐变得透明。

笑红尘也意识到了什么,仰头笑了一笑:

“你要走了吗,徒儿?”

渐渐透明的灵团上下晃晃,像是点头。

笑红尘伸出手掌,灵团便轻轻碰碰他掌心。

“你还是那么爱操心啊。”笑红尘笑眯眯,“放心,师父不会再自责了,二师姐他们也会渐渐走出伤痛的……唔,还有,让我替你给大师兄和阿一道歉?”

“嗯,你放心,他们最喜欢你了,怎么会怪你呢?”

“流时……你还是会去寻吗?即使寻不到也会去做吗?”

“真像你的风格啊,十七……”

笑红尘轻轻呢喃,又忍不住啰啰嗦嗦,絮叨了半晌转世后该注意的。

——即便转世的人,不会再记得前世。

灵团慢慢离了笑红尘掌心,飘至空中,一点点散去。

“十七!”

笑红尘忽然一声喊,站起身来,“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要好好的啊!”

“下辈子,活得轻松一点!”

灵团像是轻轻晃了晃,又像不是,因为下一刻它便彻底消散了,仿佛从未到过这世间。

最后一缕执念消散。

神魂终于得以归于轮回。

——

这一战后,正邪两道各自休整。

正道主帐。

纳兰泱坐于席首,面上虽仍疲累,却再不见以往那般犹豫惶然之色,眼神变得坚毅。

“今日那道突然爆发的怨气,想是师父提到过的……禁阵了。”

座下,司青岚亦面目凝重:“依九灵子前辈所言,异数与魔尊并非同一人。”

便有小门派掌门议论纷纷:“怕是应了当初玄天观的卜算,异数便是同几位掌门一起消失的衣轻飏吧?”

随逐嗤道:“那鹤鸣山的楚沧澜还一并不见了呢,你们怎么光逮着我家小师弟说三道四?”

鹤鸣山弟子们:“……”

敢怒不敢言。

纳兰泱止住争议,道:“眼下不是纠结异数是谁的时候,无论他是谁,若欲炼成禁阵,为祸人间,我们玄门都必须阻止。”

众人嘀咕,打起退堂鼓。

“说得好听,九灵子道君都阻止不了,我们谁能阻——”

说话者蓦地一顿。

连他在内,众人皆想起一人来。

又不禁懊恼,这般关键的人物,怎么此刻才想起?

纳兰泱也起身,向司青岚一拜:“还请苌弗君回一趟清都山,请容与君出关相助。”

作者有话说:

快收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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