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围绕西京的护城河上,弥散着一层雾气, 任何人与物都变得飘渺甚至是虚假。

那虚假中唯一真切的, 只有营帐里明彻的灯,不停地照了一夜。照着人影投在帐上,军医来了又摇头去了, 绰约的光影里, 游**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哀泣呜咽。

人死前,这世间便会变得像光怪陆离的梦吗?

淮王双眼已渐渐看不清, 身体似乎浮在一片水上。那水带着他意识远去, 却不是伴着水声,而是伴着梦里飘来的呜咽声。

他从水里抓住那呜咽者的手, 像是即将被流水冲走的人,攥住岸边的野草。那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淮王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唇一动,双眉便痛苦地蹙紧,每说一个字便像有一双手加大力道, 扼住他的呼吸。

可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否则,被他所救的人, 余生都将背负不幸活下去。

他听见那人在哭, 音节都连不上了:“为何要救我……求你别走, 别走……”

淮王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到了诉说心意的时机。如若他再自私些, 便可不管不顾说了, 然后一头死去, 留对方不明不白地活着。可这样, 便辜负了这一次以命换命的相救。

于是他费力开口, 音节断断续续:“不是救你……是我……太倒霉了……”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他仍睁大双眼,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如往常一样笑:“你知道……我一向这么倒霉……”

郑允珏捏紧他的手腕,那处诡异的灰色月牙胎记嵌入他的指间,被他勒得发青。泪水一滴一滴坠落,他埋首恸哭道:“我说过,将我的好运分给你……对不起,到头来,是我夺走了你的命……”

淮王神色扭曲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接着断断续续说出话:

“不要。那是你的,我不要……”

郑允珏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夜色那般深,一盏烛光太小,大声的哭喊似乎便能驱走死亡的阴影。可这终究只是无能的表现。郑允珏忽然想到什么,手背用力擦过泪,站起身来,魔怔地喃喃:“我知道,还有个法子一定能救你!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掀帘而出,眼睛如恶鬼般寻觅着四周。那些兵士、军医见了,皆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道长?抱元子道长?你在哪?!”

他衣衫散乱地奔寻,迎头撞上一人怀抱。

他仰起头,看清那人忧切的眼,便攥紧对方衣衫,恸声道:“舟遥兄,求求你,带我去见国师,带我去见他……”

这一夜浮动的光影里,有将士官僚浮动的人心,也有护城河上堆叠的兵士尸首浮动的血。还有彻夜的喊杀声,漂浮在西京城千家万户上空。

营帐中,唯那一人立在豆大的烛火旁,一身玄衣匿进夜色里,闻声回头,眼眸清醒沉静地望来。

与这浮动的人间,似乎永远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郑允珏扑倒在他脚边,衣发皆散乱,眼神哀切:“道长,求求您,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吗?我知晓您道法无边,解那箭毒根本不在话下……”

他不住磕头,血痕渗在地面上。

“求求您,只要能救他,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一立在帐门外,静静朝这边看来。帐外喧嚣的火光沿他侧脸勾勒,投下一半宁静的阴影,神情难以分辨。

在郑允珏不住哀求声中,玄衣道士沉默良久,堪称残忍地缓缓摇头。

郑允珏目光颤抖地盯着道士的脸。

道士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一字一顿,无悲无喜:“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两片竹筹掷地,声音清脆。

结局在此刻宣判。

帐外同时响起:“淮王殿下薨了——”

郑允珏弓起身子绝望恸哭,那此起彼伏的报丧声,如雪崩般将他彻底压倒。道士弯腰,将半片玉佩轻轻放他跟前,沉默了一会儿,道:“若寻到他的转世,这半块玉佩,或许能改写他的命格。”

郑允珏麻木地捧起那半块玉佩。

他仰起脸,眼泪同样麻木地顺着流下:“我如何去寻他的转世?”

道士眸光幽玄俯视着他。

“你命中道缘不浅。”

“去修你的今生,便可寻到他的来世。”

——

西京叛乱渐渐止息,行宫一场大火,不知由谁而起,将皇帝遗骸同一众叛党悉数吞灭。

有人说,是沈贵妃放的火。也有人说,瞧见淳王在宫楼上疯疯癫癫,这大火分明是他点的。

无论谣言如何,阿一这段日子忙得不轻,剿灭叛乱后便是安抚百姓、重建西京。顺道向京师请旨,说明西京情况,请示太后及两位副宰执,皇帝及淮王该如何安葬。

中书的旨意是,淮王就地安葬,皇帝棺椁及遗诏则由云舟遥护送,待西京安定后送至京师。新帝的人选,依太后及朝堂百官的意见,定的是先帝幼子,淮王及淳王最小的弟弟。

等淮王下葬后,西京诸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阿一夜深时才回到官邸,吹盏一个小孩自然睡得早,道长房间的灯也灭了,似乎也已歇息。

阿一先轻手轻脚地冲了个澡,而后散着沾湿的长发,沿走廊,困倦地打着哈欠回房。他的房门正对一株枇杷树,炎夏蝉鸣不断。

他看着枇杷树投在墙上的暗影,还有自己的影子,心底涌起摸不到头绪的胡思乱想。

眼前也浮现一些无意义的画面:允珏兄日益消瘦孤僻的身影,行宫的废砖碎瓦,以及道长无悲无喜的脸。

阿一烦躁地抓乱了头发。推开门时,才发觉有一盏小小的光候在他的床头。

“哥哥?”

他讶异地发出声音。

榻边安静盯着灯花的男人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一些不安。眼眸幽幽地望着,竟有种引人怜惜的脆弱。

阿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过去,不然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走到男人跟前,弯下腰,伸手抚摸男人有些不安的眉眼。

道士用侧脸轻蹭他的手心,低声问:

“阿一,你怪我吗?”

听到这话,这个由道士带大的孩子垂眼,目光温柔至极。

“我当然怪你,哥哥。可那只是无知者无能的愤怒。我也不怪你,哥哥。因为我并不清楚你所面临的是什么。”

他慢慢捏起男人的下颌。

“无论我选择以何种态度面对你,结果都是无法改变的。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哥哥。你对我的影响,用什么可以抹去?如果可以抹去,请你告诉我答案。”

男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侧脸轻蹭着,薄唇滑过。

阿一感受到他唇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热意,有些慌,有些懵,下意识抽回手。

道长揽住他的腰,加了力道,阿一不察间被压倒在榻上。男人亦翻身上榻,跨坐在他腿上。阿一的后脑勺在被压倒时垫在了块柔软的东西上,是道长的一只手。

“哥你做什么?”阿一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当然更多的情绪是懵,支起上半身质问。

二人一蹭一压之间,衣衫都乱了。

道长坐在他腿上,眸光幽幽地俯视着他。

“阿一……我要。”

“要?要什么?”阿一是有点懵,可能是实在太困以至于今晚脑子有点不好使,一时没明白他说什么。

“哥哥?”阿一见他又不说话了,伸手去拨他耳畔散下的几根发。哥哥的道士髻一向束得齐整,此刻蹭乱了,才露出几根散发来。

骤然摸到那发烫的耳朵尖,阿一指尖一颤,不如平时好使的脑袋忽地搭上弦。

救命。

哥哥不会说的是要……

他终于想起那日山林间,比试赢了的他说过的话。

阿一胸膛鼓噪着,他竭力压制心跳的噪音,盯着道士眼睛,轻轻问:“哥哥要什么?”

他将散发温柔地别在道长耳后,两只发烫的耳朵尖在月色里便再也藏不住,且有加剧的征兆。

他不断循循善诱。

“哥哥要什么?说出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哥哥要的,只要我有,我都给。”

这小孩的情话是很哄人的。

初次明确地想索要什么的道长,没什么经验,双唇动了许久,闭了闭眼才终于找回些镇静。虽然耳朵尖红得不能再红,话却说得一如往常认真:

“我要你,阿一。”

阿一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烟花一样轰地炸开了。

鼓噪的心跳声彻底压倒蝉鸣。

默契似的,二人颈项凑近,脸红心跳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随后,两唇相贴,交换了一个青涩却也热烈的吻。

俩傻子都不懂什么叫边亲边呼吸,快喘不上气了才退开些距离。二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清楚看见彼此的渴望。阿一以前以为,两颗心贴近便是他最想得到的状态,等切身感受到道长单薄又柔软的唇,才明白自己以前的天真。

二人又凑上去,这回有了点经验,交换的吻便更绵长。

阿一低头瞧见了道长撑在榻边的两手,便突发奇想,循循善诱地教道:“不对,哥哥,亲我时,要记得把手放在这儿。”

他拉着男人的手,绕过自己的后颈圈住。

对方怔怔地扇了下眼睫,隐隐觉得哪不对,可显然还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无论是玄知还是抱元子,一向对阿一如此信任。

“那你呢?”

道士圈着他脖颈,亲了亲他的唇,问道。

阿一便把手搭在对方腰侧,笑弯起眼:“我应该放在这儿。哥哥记住了吗?”

“嗯。”道士想也不想认真点头。

他会一直记住。

二人鼻尖点着鼻尖,很快又受不住对方的**贴了上去。抱元子的手越圈越紧,阿一的手也越揽越紧。交缠许久,阿一依依不舍地放开,挨着道长的唇角又亲又蹭。

“哥哥怎么一夜之间想通的?”

抱元子垂下眼睑,想说又说不出。

阿一却比他想得明白,“哥哥大约见过了,分离是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抱元子少见地话多起来:“我曾经见过,却并没长记性。总以为重来一次,便是在白纸上重新书写,只要我不出格,一切便能避免……”他垂眼沉默,复抬头,“阿一,若你从没见过我——”

阿一想也不想打断他的话:“那我会更不幸。”

“哥哥,我喜欢你,”阿一亲亲他的唇角,“这是我所选择的,与你,与其他人其他事都无关。所以我不会后悔。”

说着忽然加重力道,咬了下抱元子的下唇,语气带着威胁。

“你也不许后悔!”

“我不后悔。”抱元子即使被他咬痛了,也将唇凑上去任他施为,“是我开口向你要的,阿一。”

后半截话,都淹没在彼此的吻中。

——

虽然两个经验不足的人只会一个劲地傻亲,其他更深层次的事还来不及想,但也足以亲亲抱抱闹到大半夜。

翌日阿一起来,带着餍足,神清气爽。

他真的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

总而言之,阿一便这样满足地吃完早饭,揉了揉啥也没察觉的傻女儿脑袋,和抱元子依依不舍地道别后,正要去官衙。

却不想,推开门便见到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

笑红尘。

年轻道士正蹲在街对面,抱着佩剑,蹙着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抬眼与阿一目光正对上时,他也愣了一下。

“哥,有人找你!”阿一朝里面唤了一声。笑红尘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后脑勺。

“进来吧。”阿一招呼道,“笑前辈,您可是稀客。”

说实话,若不是笑红尘突然出现,阿一几乎以为在清都山下云门湖边长大的那些年,只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曾做过的一场无忧无虑的梦。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笑红尘见到大师兄,如愿说明来意。

“师父出关了要见我?”抱元子微微蹙眉。

笑红尘赶忙点头,神色有些犹豫:“师父他……该准备渡劫飞升了,恐有不测,也怕以后再不能相见,所以走前想要叮嘱师兄你几句。”

既如此,抱元子没有理由不回去。

阿一过几日便要护送皇帝棺椁入京,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来。想到这,抱元子唤来吹盏叮嘱:“陪你爹爹入京时,一定要寸步不离在他身边,记住了吗?”

吹盏这些年在抱元子教导下也习得不少法术,信誓旦旦地拍胸脯:“道长放心吧,有我在!”

阿一倒有些无语:“怎么说得像我是小孩儿一样?”

抱元子便道:“那你作为大人,也要照顾好吹盏。”

阿一便如出一辙地信誓旦旦道:“哥哥放心吧,有我在。”

笑红尘来回看着这三人,像在打量奇怪的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失算了,还有一章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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