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府兵能做什么?打下西京城吗?

他晃晃脑袋:“殿下, 就算我们能调动一万兵马,您难道觉得北狄能坐视我大梁内乱而毫无动作?”

淮王微眯起眼, 问:“舟遥兄的意思是?”

阿一停了片刻, 道:“我们必须等。等议和结束。”

淮王虽仍焦躁不安,可也明白大局。议和结束后,前线的河东南路与神武北军才有撤退的理由, 而不至于叫北狄、西京两边察觉异样。云舟遥的打算却是, 尽可能不动河东南路军与神武北军,只以一千府兵便拿下西京城。

淮王以为他在痴人说梦。

阿一却在营帐内笑敬他一盏茶:“殿下以为, 我们拿下西京城, 首要为的是什么?”

淮王略沉吟:“诛灭沈党在其次,护卫圣驾才是首要。”

“正是。”阿一道, “若以救出陛下为首要,则一千府兵足矣。”

淮王先是若有所思,等几日后使臣自北边归来,途经军营,进帐拜见他说明议和成果时, 他才恍然大悟。一千兵士要救出皇帝,必须越过西京城重重守卫, 直达行在之内。

而议和使臣, 便是最好的幌子。

——

五月, 炎夏将至,北狄中路军在占领河北东路后, 拿到每年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的岁币协议便扬长而去。

北狄遣使臣与大梁使臣一同归西京, 由平阳府携一千府兵护送。平阳府知府、兼河东南路两路安抚使云舟遥, 理应回京述职, 故而亦在陪同之列。

西京听闻北狄使臣到来, 不敢怠慢。一行人入西京,在驿站休息半日,夜间时分便受行在召见。

恐北狄使臣生乱,云舟遥派五百府兵紧跟使臣左右,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行在居西京城北,是历年皇帝西巡所住的行宫。

占地虽不如京师皇宫,也分为北宫、南宫两块区域。行宫正门便在南宫区域,过正门,走过长长的御道,经三座大殿,方抵北宫。

北宫为内宫,前有紫宸殿,为历来皇帝祝寿、宴饮之所。后为福宁殿及北苑,为皇帝、皇后及嫔妃居处。

宫宴上,八音迭奏,礼乐繁响。

使臣与众官员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阿一向席首的柳相遥遥一敬,眼帘垂下,饮毕杯中酒。他暗自思忖,席上官员并未到齐,均是柳相及贵妃党羽。少部分皇帝亲信,都借称有事而不在席上。还有些亲信,比如此次出使北狄的礼部侍郎,都被柳相及贵妃寻了个由头调出西京。

行在果然有变。

阿一看向对面被众官员围住敬酒的北狄使臣,悄悄点了点头。

使臣是个身强力壮似一座小山的大汉,胡髭浓密,嗓门粗大,一张脸是典型北狄人长相。

他不耐烦地猛拍了几下酒案,嚷道:“你们大梁是不是看不起我北狄?只拿几个官员便想打发我们?你们皇帝呢?怎不出来一见?”

酒过三巡,殿后才簇拥着一人出来。

殿内瞬间寂静。

来人身着一袭青灰袍服,三十岁左右年纪,容貌俊美,身姿风流。细看,其眉间却有阴鸷之态,双眉郁郁不展,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紧盯他人时显得更为瘆人。

在这种正式宴席上,身着一身随意的便袍便极为扎眼。不过,却没人敢说不是。

他步至龙椅旁缓缓转向众官员,眼皮淡淡撩起,声音出人意料的嘶哑,似苍老的乌鸦:“使者勿怪。陛下龙体微恙,故遣我出迎使者。”

他高倨殿阶之上,略低头颅:“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你便是沈贵妃?”使臣扯着大嗓门嚷,“你们大梁好生无礼!我们可汗接见你朝使臣时,即使身体不适也亲自出席。我管你们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若不给一个说法,休怪我等翻脸无情!”

侍从们端来一张新椅,放在龙椅左侧。沈贵妃往上一倚,淡淡解释:“陛下尚在后头福宁殿休养,不便见客。使者既来了我大梁之地,便应守我大梁的规矩。”

“你们大梁真是好大的规矩!”

北狄使臣拍案而起,惊动在场一众官员。

淳王坐于柳相对面,懒懒支着下颌,眸光在那北狄使臣身上逡巡,不知想些什么。

他缓缓收回视线,移到户部侍郎郑允珏身后。淮王一副侍从打扮,抬起眼,与他眸光正好相对。

淳王露出询问神色,淮王向他轻轻一点头。淳王便弯起眼,朝他笑了。

“不知使者有何见教?”殿上沈贵妃瞥见淳王神色,不急不忙地问。

“哼,你们大梁已轮到要你一个后宫中人做主的地步了?”北狄使臣叫起身边一众随行官员,“大家随我闯到后头去,瞧瞧他们大梁人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大梁官员们终于坐不住,纷纷拍案:“你们敢!”

沈贵妃陡然厉声:“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百官们又纷纷神色一慌:“殿下,不可啊!北狄遣使臣议和,怎可与他们兵戎相见?”

却见随行使团的平阳府兵冲进紫宸殿,并不拿下北狄人,反倒将他们及贵妃团团围住。

“这、这是做什么?!”

“围错人了吧?!”

柳相横眉,扫向云舟遥:“云帅司这是要谋逆?”

经他指点,众人才醒悟,转向座下一袭朱红官服的云舟遥。

只见他缓缓站起,不急不忙道:“只怕谋逆之人,是诸公吧?”

殿中官员本想好了一肚子话辩倒他,不料云舟遥说出此话来,下意识并非反驳,而是一噎。

毕竟,他们也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殿外远远传来兵甲喧闹之声,隐隐窜有火光,想是北宫卫军发觉异样来救驾。

柳相紧盯着云舟遥:“云帅司,莫要以卵击石,你只带了五百兵士入宫,北宫卫军有两千,你能如何?更别说宫外还有西京守备军一万。”

“我不与谋逆之人多言。”阿一淡淡笑道,“况且我还有贵妃殿下与诸公在,他们群龙无首,又能奈何我?”

沈贵妃面色阴沉,忽而发笑:“云大人倒是胆大冒进,西京皆是我的人,也敢来闯。小心本宫治你一个御前行刺之罪!你说本宫谋逆,可有凭证有诏书有圣谕?”

“此为陛下口谕及太后懿旨!”

淮王手举懿旨,缓步出列,冷声质问沈贵妃。

“陛下未曾有负于你沈怀泠,而你却以权谋私,隔绝内外,意图谋逆!百官万民当诛你为首恶!”

殿中官员震动不已:“淮王殿下!”

沈贵妃扬起下颌:“原来是淮王殿下借了懿旨,便来我这儿强词夺理?”

淮王字字郑重:“我所言每个字,都没诬蔑你沈怀泠!”

沈贵妃淡淡摇头:“我便是认下后面桩桩件件,你说的第一句,我却不敢苟同。”

他狭长眼眸眯起,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淳王、百官及使臣,阴鸷一笑:“你们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到底是我有愧于他,还是他有愧于我!但是你们都不敢说出口——”

他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嘶声道:“你们怕!你们惧这把龙椅,惧这天下无上的权力,惧你们的脑袋掉了地!”

众官员被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

“在我还是御史,还是你们之中的一员时,便将你们这副嘴脸看清了!”贵妃冷笑,“皇帝想要什么人,你们敢明着说一个不字?我可以撞柱明志,可你们呢?一旦与你们利益无关,嘴上说得好听,却放不出一个屁!”

“当年朝堂诸公若有一人为我说话,何至于今日?何至于叫昏君十年不上朝,何至于叫我沈党肆虐,何至于叫北狄直入中原,而诸公只能如丧家之犬摇尾求和?”

他嘶声大笑。

“所以这就叫报应!”

“谋逆?祸国?诸公,只要谁坐上这把椅子,即使他就是祸国之首,你们也只会指责无辜之人的。所以我有何可惧?”

他看向淮王,阴冷开口。

“淮王殿下,本宫说过,西京皆是我的人,你敢来闯便该想好后果。”

此时,搜遍后头整个福宁殿的兵士慌张来报:“帅司,福宁殿上下都不见陛下身影,只有淳王妃在后殿!”

阿一、淮王及郑允珏都惊疑不定。

淮王望向淳王,而淳王亦紧盯着他,缓缓笑道:“皇兄,若无贵妃示意,我怎能从层层封锁的西京城送出密信,又怎能将你与云舟遥骗来西京?”

淮王脸色难看:“你骗我?”

沈贵妃没兴致再看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淡淡命令道:“把他们拿下关押。”

淳王点头,轻轻招起手,紫宸殿暗处便闪出无数寒兵铁甲的卫军。郑允珏即刻挡在淮王身前,阿一过来拉住那位北狄使臣,二人依在一起。五百府兵见情况有变,急退回护阿一几人。

北狄使臣依着阿一,低声开口。正是抱元子的声音。

“阿一,不对……”

阿一看去,那些卫军先朝贵妃及沈党围去,将这些人控制住后才来与他们对峙。

果然,沈贵妃也发觉不对:“淳王?你要倒戈?!”

淳王依旧笑得无害:“贵妃殿下,我思来想去,在被你扶持登基,和我平息你的叛乱然后名正言顺登基,这两者中选一样,显然后者对我更有利。”

他又向淮王邀功般说:“皇兄,你看,我可没骗你。我和贵妃可不是一伙的哦。”

淮王紧紧攥着郑允珏手臂支撑,一时半会还无法接受。淳王由自己看着长大,何时变成……

淳王妃柳氏自殿后走出,看着眼前画面,双眉紧蹙。

柳相向她招手示意,淳王妃却不动,眼神默默落在云舟遥及北狄使臣身上。

贵妃终于想通其中关窍:“原来如此,柳相之所以投至你门下,自这门亲事结起便开始了。可你只有行在卫军五千,如何能对付宫外一万守备军?”

淳王笑道:“我不需要对付呀。殿下您常居后宫,只要我有您的诏令,西京守备军谁敢怀疑,谁又敢轻举妄动?”

听到这,贵妃也不由面露赞叹之色:“倒是我常居后宫,眼界狭隘了。”

贵妃话头稍顿,阴鸷一笑:“可你不会以为,你这位皇兄及这位安抚二路的云舟遥,真的会毫无成算便闯进行在吧?”

“什么意思?”淳王神色微滞。

“贵妃殿下着实好手段。”阿一淡淡笑道,“一万神武北军自河东南路秘密调来,果然还是没瞒过您的耳目。”

淳王阴沉道:“为何我没有得知?”

沈贵妃不在意地说:“本宫只要天下大乱,至于谁登基,干我何事?”

淳王神色不定,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一阵**,卫军统领一脸凝重地疾步入内,禀道:“淳王殿下!北城门被淮王带来的五百兵士突袭,城门大开,城外埋伏的神武北军此刻正直奔北宫而来!”

淳王咬牙,艰难地想要开口。

柳相忙开口道:“殿下莫急!我们有陛下圣旨,云舟遥无诏调兵,是为谋逆!我们只需发旨向周围各路,诏他们往西京救驾,一万神武北军根本不足为虑!”

“眼下,我们只需守住行宫,只要守住半个月,等到救兵前来,淮王及云舟遥谋逆之罪便逃不了!”

淳王也想通其中关窍,行宫壁垒坚固,宫墙高筑,不可能短时间内攻破。况且他们还有淮王和云舟遥做人质……

“来人!拿下淮王等人!”

却不料,本在阶上冷眼旁观的淳王妃忽掏出一道旨意,高呼道:“住手,此为陛下遗诏!”

众人皆惊。

只听见那道坚毅的女声,回**于大殿之内:“陛下遗训,诏淮王即日登基为帝,剿灭沈党及淳王叛乱!如有不从者,均视为其谋逆同党,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中,沈贵妃软倒,神色最为苍白:“陛下遗诏?他刚刚还……”

底下官员、兵士表情各异。皇帝已经驾崩,淮王有了遗诏,名正言顺登基的人就成了他……

淳王指向柳氏,厉声道:“还不将此伪造遗诏之人拿下!”

护卫在阿一等人身边的五百府兵也有了行动,趁人心浮动,向外突围。

柳相急呼:“不可!”

卫军中亦有柳相心腹,忙去拦拿下柳氏之人,两股兵士乱成一团。五百府兵向北门突袭之际,柳氏趁乱奔去,将遗诏抛向离她最近的郑允珏,高呼:“速去!速去!”

郑允珏紧紧抱住怀中遗诏。

柳相急喊:“拦下他们!夺走遗诏!”

柳氏扑倒在柳相脚边,哭道:“父亲,您莫要一错再错!淳王不是明主,您会害了我们全家人,害了全天下的百姓啊!”

柳相气急败坏,一脚踢倒她:“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殿门最后关闭前,阿一回头,只瞧见柳姑娘的脸埋在乱发之间,身子哭得发抖。

那便是他们最后一面了。

——

淳王疾步奔上高台,急问左右:“他们到哪了?”

“殿下!北宫门已破,他们快出行宫了!”

左右都劝他快快弃宫而逃,守备军与神武北军如今在宫外战成一锅粥,此刻逃亡正是最好时机。

淳王却甩开众人,冷声道:“逃?若放他们带遗诏出城,这天下,无论我逃到何处,都将是被通缉的逆贼!”

逃奔的那几人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下。

因夺到的马匹有限,云舟遥与那北狄使臣共乘一匹马,而淮王与郑允珏共乘一匹。郑允珏的怀中,正牢牢抱着明黄的圣旨。

淳王夺去左右弓箭,自己挽弓搭箭,半眯起眼,对准郑允珏怀中两臂。

在他视野中,逃离的一行人身边皆是云舟遥的府兵,行宫卫军还在后面及宫楼之上射箭。这意味着,即使他让郑允珏怀中的遗诏落了地,也到不了他手中。

……晚了。一切都晚了。

淳王的心境忽地冷静下来。

结果已定,他注定是输家。

搭箭的手也不再颤抖,渐渐平稳。淳王凝眸,将箭头从双臂位置慢慢移后,对准了淮王的脑袋。

但,他还可以拖他的皇兄一起下水。

他的箭法从小便由兄长教导,即便是处处优秀的兄长,也夸他箭法高超,无人能及。

疾速飞驰的骏马将出北宫大门。

淳王深吸一口气,想到了更绝妙的主意。

箭头慢慢向前,移到了郑允珏的脑袋上。淳王几乎快笑出声,他可以想见,这一箭如何穿透郑允珏的头颅,开出一朵红艳的花来。他的兄长也一定会很高兴,那花那么美。

往后他的兄长坐上皇位,哪怕几十年后,一定也还会记得今天。记得这朵红艳美丽的花儿。

他一定会再夸他吧?

嗖——

阿一已出北宫大门,却听身后箭破风声的一响,随后是穿透血肉的声音,以及郑允珏的哀呼声。

阿一回过头。

淮王正压在郑允珏后背上,气息艰难,红艳的血正自他后背流下,顺马背蜿蜒一地。

骏马带着他二人紧随其后,顺利奔出宫门。

北宫大门缓缓合上。

眼看皇兄消失在眼前,淳王搭着弓箭的手指颤抖不已,表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为何兄长要、要护住他?

“这个箭头……”他呆呆地问左右。

左右皆欣喜:“殿下好箭法!这箭头有毒,淮王后背中箭,活不过今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世应该还有一章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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