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画面并不和谐。

李寄和梁镀挨坐在一起,对面是李珉,李寄一直在用桌上昂贵的丝绸手帕给梁镀擦血,梁镀面色平静,不动,不语,就这么看着李珉在自己对面优雅就餐。

李珉吃饭时不喜欢别人发出动静,所以李寄下意识压低了音量,问梁镀:“这里疼吗。”

他手指摸上梁镀臂膀的一处淤青,轻轻往下按了按,里面像是有积血一样,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暗流涌动。

“疼。”梁镀突然说。

他音量有些大,李珉咀嚼了一下嘴里的意面,用刀叉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瓷盘,发出“叮”一声脆响。

李寄条件反射性地心里一紧,瞥了李珉一眼,用更低的声音对梁镀说:“这里呢。”

“你吃饭吧,我自己来,”梁镀抽走他手里的丝帕,依旧用故意放大的音量示意李寄:“吃你的,这没别人。”

这话有点耳熟,李寄很快明白过来,低低嗯了一声,拿起刀叉搅了一下盘子里的意面,挑起来吃了一口。

他本想发出声音的,但李珉恰好放下了刀叉,端起红酒看向他,喉咙便立刻像梗塞一样噤了声,他有点僵硬地咀嚼起来,感受到李珉的视线越发直白,忍不住偷瞥了梁镀一眼。

梁镀一言不发,把沾血的丝帕扔进旁边垃圾桶,一把拽过李寄面前的盘子,夺走刀叉,当着李珉的面发出了好大一声“嘶溜”。

李珉嘴里的食物越嚼越慢,托起酒杯底座晃了晃,抬眼看向李寄道:“可以发出声音。”

他破天荒来了这么一句,李寄皱眉,接着听他道:“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没别人。”

这下轮到梁镀咀嚼的速度放慢。

他又把盘子推回李寄面前,李珉伸手拨到一边,给李寄换了一副新的餐具。

李寄没犹豫,还是拿起了梁镀用过的那副,第二次卷起意面,吃进嘴里时很争气地发出了不小一声动静,梁镀没反应,李珉自己倒是勾唇微微笑了笑。

李寄越发觉得餐桌上弥漫着一股诡异气息,埋头沉默着吃起来,李珉看到他侧手边沾了一点血渍,没说什么,从自己西装裤兜里掏出另一条黑色手帕,伸过去抓起李寄的手腕,一点点给他擦干净。

李寄使劲往后挣了一下胳膊,沉声道:“还让不让我吃了。”

李珉依旧抓着他不放,直到污渍彻底消失,才收回手,然后缓缓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

他垂眼看着正中央的烛火燃烧殆尽,边缘流溢出一圈温热烛油,桌上一片寂静,梁镀一声不吭地抽起了烟,忍耐着李珉给予李寄这场浪漫烛光晚餐。

同样,李珉也在忍耐。

和自己的情敌共坐一桌陪心上人吃饭,原本的二人世界被横插一脚,李珉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今晚不想再和李寄爆发冲突,他很累了,今天发生的变故太多,勉强弥补至此,已是一种解脱。

李寄囫囵吞枣地吃完了盘里的食物,擦了把嘴,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李珉说:“行了。”

李珉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去再说。”

李寄喉结接着滚起一个大包:“咽下去了。”

见他一副急不可耐要走的模样,李珉很多话绕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推给李寄道:“走吧。”

他刚才听到了李寄说自己手机没电,梁镀看起来也不像手机还留在身上的样子,又重复道:“走吧。”

李寄毫不拖延地推开椅子,一边搀扶梁镀,一边关切着嘘寒问暖,李珉不知道梁镀此刻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受伤严重,他不关心这个,但当梁镀难得在李寄面前示弱,任由他帮忙撑着自己一步步挪出门外时,李珉还是渐渐攥起了拳头。

他开始后悔给梁镀竞争的机会。

从最初开始,他就该直接杀了他。

.......

李寄带梁镀去了医院。

急诊科的大夫已经对他们上门的频率感到习惯,简单检查了一遍伤口后,便嘱咐几个护士过来给两人上药,梁镀身上的伤大多是淤青和擦痕,血从表皮渗透出来,零星有几道裂口比较粗犷的刀伤。

保镖用戴着铆钉的狼牙手套朝他连续击打,最后气急败坏掏出了一把瑞士军刀,疯狗一样要置他于死地。

李寄脖子上的血口并不严重,但包扎时还是皮肉外翻,死皮被血浸透着摇摇欲坠,护士用镊子给他一点点清理下来,然后消毒,上药,包扎,接着给他挂了一瓶生理盐水。

两个人头回一起负伤,在忙碌嘈杂的急诊走廊,面对面靠坐在椅子上,都想安慰对方几句,但已经筋疲力尽,也无话可说。

李寄从兜里掏出李珉的手机,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撇进了旁边垃圾桶里。

他看了闭眼休息的梁镀一眼,没一会儿,垃圾桶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梁镀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似乎对这烦人的噪音感到不满,李寄叹了口气,转身从垃圾桶里捡回手机,也不关心来电人是谁,便按下了接听。

“我给你发的邮件你看了没?明天赶紧准备新闻发布会解释今天的事,团队给的解决方案是你开个玩笑自黑一下糊弄过去就行了,表面上反应不要太强烈,大方一点,他们爱玩梗就让他们玩,背地里怎么整那个臭小子咱们再说。”

“你听见没?喂?喂?”

李寄懒懒吊起眼皮,开口道:“怎么整我啊。”

“.....”

经纪人愣了下,试探着询问:“李寄?”

李寄嗯了一声:“你爹。”

“我去你妈的臭小子你有没有良心!”经纪人立刻破口大骂:“你哥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搞个退圈发布会都能让你搅黄了!你做事之前有没有轻重!”

李寄摸着脖子上的纱布沉思了一会儿,反问:“谁没有轻重?”

“他有脸伪造慈善纪录,有脸洗钱搞独裁主义,谁没有轻重?”

“我呸!”经纪人气焰反倒更加嚣张:“少血口喷人,有种你报警啊,没证据没能耐你看谁信你,你哥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混账玩意,还表白求婚,真他妈傻逼透了!”

“什么表白求婚?”李寄愣了下。

“没什么!就一傻逼!大怨种!”

经纪人气呼呼挂断了电话,李寄又打回去一次,显示对方已经将自己拉进黑名单,他茫然看向梁镀,梁镀微微睁开一点眼,疲惫道:“你哥手上有戒指。”

“所以?”李寄想起刚才的烛光晚餐,觉得好笑:“他真准备在退圈会上跟我求婚?他傻逼?”

梁镀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跟他说:“借媒体舆论捆绑你,你就算当场发脾气走人,以后出了门,走到哪都能被认出来。”

“影帝未婚夫,”梁镀冷不丁笑了声,给出结论:“是挺傻逼。”

李寄又把手机扔回了垃圾桶里,这回用力更大,砸出一声闷响,他气得动作幅度大了一倍,牵动到手背的针管,血立刻汨汨冒出来。

梁镀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墙铃,护士又急忙赶过来,一边给李寄止血按压,一边指责他老实一点。

凌晨三点的时候,走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值班的护士昏昏欲睡,梁镀双手环胸低着头休息,他始终为李寄保留一丝警戒神经,所以当听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渐近,最终停留在李寄身边时,便瞬间睁开了眼。

姜恩遇把盒饭放在椅子上,挨着李寄坐下,看了看他脖子上的伤口,欲言又止。

“没事儿,”李寄说话都带上了气音:“你下来干什么,小丸呢。”

“在家睡着了。”姜恩遇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对面的梁镀,给他递过去一份盒饭。

梁镀摇了下头:“谢了,不用。”

姜恩遇本就是客套一下,也不强求,便收回来打开呈给李寄,李寄说我自己来,姜恩遇指了指他手上刚重新打进去的针,说:“你先问他介不介意。”

这个“他”指谁,李寄看向梁镀,梁镀疲倦地摇了摇头,说:“吃吧。”

李寄有点尴尬地抿了下嘴,张开口,被姜恩遇喂了一勺温热的汤。

姜恩遇很会照顾人,三十岁的阅历加上单亲父亲身份,致使他在细节这方面做到了无微不至,只要他想,他就能把李寄照顾得很好。

李寄还是有点不习惯这样,喝了两口就忍不住推拒了下,说:“放那一会儿我自己喝吧。”

姜恩遇抬起勺子的动作一顿,嗯了一声,说好。

他收拾了一下塑料袋和卫生纸,扔进垃圾桶时,无意间瞥到一块碎裂的手机。

他诧异转头看向李寄:“你的?”

“李珉。”李寄言简意赅。

姜恩遇忽然浑身一颤,眼镜下闪过一丝难以克制的激动,他绷住情绪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捡了出来,按下开关键时指示灯闪烁了一下,接着便再无反应。

他不死心地拍了拍手机,以为是坏了,李寄在旁边只看了那么一眼就给出结论:“手机没事,屏有问题。”

他高中时候的业余爱好就是从网上购买坏掉的手机,自己琢磨着修好,再倒卖出去赚钱。

姜恩遇可能情绪太急了,脱口而出:“能帮我修一下吗?”

李寄淡淡抬眼:“可以,理由。”

“我.....”姜恩遇意识到自己表现过激,撒起谎来有些不着调:“我好奇想看一下。”

梁镀慢慢睁开眼,带着和李寄同样审视的目光看向他,姜恩遇没由来地一阵心虚,但还是坚持说:“帮我修一下。”

“你和李珉......”

“帮我修一下,”姜恩遇加重语气,截断他的询问:“我很需要。”

李寄深深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手机,翻看着大体检查了一遍,说:“一晚。”

“这么快吗?”

“嗯,”李寄转了一圈手机,别有意味道:“隐藏相册,备忘录,通话记录,全部破解这些,一晚。”

姜恩遇有种被戳穿心思的尴尬:“好。”

他说完便做好了被李寄追问理由的准备,但李寄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多说,尽管内心曾经有过类似的猜测,但并不明面戳破。

如果姜恩遇有后顾之忧不想说,那他也不强人所难,总有一天,他会主动说出来。

姜恩遇嘴唇嗫嚅了下,有点纠结地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梁镀在走廊冷凳上坐着睡了一夜。

早晨醒来时李寄正侧躺在椅子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身上有姜恩遇盖上的外套,他掀开,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四肢,一步步挪到梁镀面前,慢慢蹲了下去。

他看着梁镀平和的睡颜,伸手抚上去,梁镀眉峰下落处有道截断的疤,摸上去微微有些硌手。

不止这处有旧伤,他身上每隔几公分都贴着一块被血泅湿的纱布,新痕累累,昭示着这具身体所承受的疲惫。

李寄指腹摩挲,一点点给他舒开隐隐皱起的眉间纹路,似乎从认识自己开始,他便频频出入医院。

明明回来的目的是安安稳稳度过壮年,却被卷入这趟混水里,弄得自己一身污浊与泥泞。

梁镀感觉到有人在抚摸他的眉,指腹干燥而温暖,有薄薄一层茧,他缓慢睁开眼,看到一处近在咫尺的喉结,滚动了一遭,然后,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李寄低下头的那一刻,正正好撞上了梁镀的视线。

他难得有些局促地吞咽了下,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下意识暴露出的感情,梁镀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反应。

李寄试探着仰起脸,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刚把脑袋缩回去,后颈便接着一痛,梁镀勾过他脖子,让他被迫凑到自己面前,定在离嘴唇一厘米的地方,示意他亲这里。

李寄按住他后脑勺,吻了上去。

他半蹲在梁镀双腿之间,仰起脸和他接吻,梁镀一只手在他后颈上习惯性掐了掐,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接受他难得的主动和讨好。

他知道李寄为什么要这样,像在木屋那天献出自己一样,用自己仅剩的一些东西回报他,感谢他,或者安慰他。

但他其实不需要这样。

他还是,也一直永远会是那句话。

我愿意,李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