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前世(二)

前世(二)

如果丛林在就好了。他的嗅觉视觉都惊人,可以做一个追踪好手。想到这里,我的心一动,跃起来,脚在树上一蹬,借力再跃,瞬间就到了树顶。

什么也没有。只是几分钟时间,已经可以做许多事情。

海边?我突然想到嘉嘉这样对我说。精神一振,只隐隐觉得在我心中蛰伏的某种力量正在滋生。我暗暗心惊,提醒自己:“不可以。”师傅说过,永远不许我动用这些力量。我仍旧记得,我十岁那年,突然一跃到墙顶,随手抛出手里的木刀击碎沙袋时,师傅眼中那种恐惧和沉痛的神情。

“小试,你对别人危险,但是反过来,你自己也同样危险。没有人喜欢被威胁,小试,你的存在对很多人是威胁。你发誓,不可轻易动用自己的能力。”他这样说。他不会害我,我全心的信任他,所以对天发誓。

师傅一定很头痛,他收养的两个孩子,两个都不是正常人。所以他会私下对亦安说:“你的师妹师弟,如今功夫都比你好,好,简直太好了。所以你一定要照顾他们。”当时在偷听的我完全不明所以,觉得师傅的话真是奇怪,应该叫我同丛林保护亦安才是。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如果我听懂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是站在树顶,忧心着嘉嘉,我的思考往往是从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向走。

我静下心来,跳下树,掏出怀里的手机,报警。值班警察听我说完整个事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妹妹,是不是那个嘉嘉抢了你男朋友,所以你不许他们去参加聚会啊?”我大怒,把电话摔在地上。

现在只有去海边了。海岸线那么长,如何寻找呢?我仔细思索。家齐是海军。既然是他的同僚,那么应该是在海军基地旁不远处。他们要聚会,想来不会走太远。而方圆百里之内也只有一个海军基地。我定了定神,叫了辆出租,一路开到那附近。

付了钱,我叫司机先走。他还不放心:“大晚上的,小姐,你别在海边一个人逛啊,有什么想不开的,回去慢慢说。”我笑起来:“放心吧大叔,我没事。我在这里等朋友。”他做出了然的样子,大概以为我是来跟人约会。

等他走了,我看着空旷的海滩。远处的灯火应该就是基地,一眼可以看出,从那里到我所站的地方,其中并没有什么聚会的可能。我纵身往另一个方向跃去,速度快到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程度。只觉得舒展,原来,完全释放能力后的自己,是这样的不同。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踏沙而行。沙子虽然柔软,但是绝对不可媲美我的足尖。我心里既得意,又害怕,同时担忧也愈来愈浓。

突然,我似乎听见一声尖叫。我停下来,侧耳细听,只有风声和海浪声,似乎那叫声只是我的幻觉。我等了许久,见再没有动静,又提气狂奔。直到前面没有了路。

极高的悬崖截断了海滩。我抬头望上去,并无异象,不外是星空而已。我沉住气,更用力的看上去,对,那星光并没有那样单纯,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扰动,应该是火光。

我没有时间从后面绕到崖顶,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我踩着崖壁上的突出往上攀,如果没有突出,便用小刀插入悬崖壁借力。

越往上爬,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极腥的海风味。上面果然有男人的声音,不止一个,在撒酒疯,唱歌,骂骂咧咧。

我疑惑,来的时候有好几个女子和孩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想到这里,我顿住,不,那股腥味不是海风,那是,鲜血的味道。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凌空跃起,落在崖上一株巨大的灌木之后。

那场景我毕生难忘。即使后来,我放弃了顾试做了甘姜,那场景还是一再一再入梦来,令我冷汗涟涟,惊叫着猛醒。

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嘉嘉。她躺在那里,血已经流尽了,人已经干皱,只余身下一大滩血,映着火光,触目惊心。她身边,躺着的那个,正是几个小时前对着我笑的孩子,那张小脸,已经残不忍睹。

远处好象还有人在挣扎,我看见几个男人,如同野兽一般猛扑而上,团团压住那人,俯□子就咬。那经脉血肉被牙齿撕裂的声音,在黑夜里是那样的震耳欲聋。

我惊骇到了极点,完全无法移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听见有人呻吟,低下头去,竟然有人爬到了崖边,血手一把拉住我的脚腕。我已经不能呼喊,只是木木的看着他仰起脸来。正是家齐。他认出了我,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用手推我,从他模糊不清的语句里,我听出他在叫我快逃。

逃?这个念头似闪电般当头劈下,我整个人就清醒过来。那股潜藏在我身体里的,令师傅惊骇的戾气终于爆发,我握着刀子,一声轻啸,跃入那群野兽之中。

有人被我惊动,从火堆边转过头来。脸上还残余着心满意足的笑,在闪动的火焰映衬下愈发狰狞。我看向那双眼睛,血红,看向我如同看向猎物。

怎么会这样?这些人从哪里来?我脑子里涌上无数的疑问和不解。他摇摇晃晃的站起,向我走来。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奇怪的得意,眼角还不断警惕的搜寻四周。我恍然,他是怕同伴来分一杯羹。因为我身后就是悬崖,他算定我无法逃脱。

刀柄冷且坚硬,硌着我的手心。我从来没有用它伤害过人或者动物,甚至,从来不敢用它来练习武功。不是不忐忑,我额上流下汗。

他逼近过来,可以闻见他呼吸里那腥臭。我想也不想,手一挥,刀子在月光下闪现雪一样的光芒,晶莹的凛冽的,并不是人间能够有的光芒。那人的脚步停下,我看见鲜血从他颈上疾射而出,我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喷了一头一脸。

我低下头去,鲜血自我下巴滴落,又溅到清冷的刀刃上。这样薄的一把刀。

我想要吐,后退两步,碰到一具尸体,我回过头,那是嘉嘉。我听见自己的心凄厉的哀号,然后,我的身体不可控制的再度跃上前去。

那帮野兽已经觉察到不对,回转头来。看见同伴轰然倒下的身体,他们先是楞住,而后站起,朝我围过来。

此时我才察觉,他们人数众多,竟然大约有七八十人。

那不是一群饿极的狼,他们慢慢合围,有技巧的封住除了悬崖以外我所有的退路。

训练有素的军人,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惊出一身冷汗。眼光急扫,还好,他们腰上并无配枪。

左侧一人轻轻的哼了一声,踏上前来,扭我的手臂。这是受过训练的擒拿功夫,我下意识的想,而刀子已经如同有了自己的魂魄,划着弧光掠过。他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而脸上的表情全是难以置信。

周围的人全惊呆了,包括我自己。为首一人突然怒吼,当先冲了过来,我一侧身,一掌劈在他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震住了他,在他还没能从疼痛或者惊异中回复过来,我的刀子已经从容的划过他的喉咙。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杀过这许多人。他们疯狂的向我进攻,我在进退腾挪之间,气定神闲的出手。这样的气定神闲,都叫我自己害怕:莫非,我生来就是嗜杀的恶魔?但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不,你这样绝望无助的痛苦着,你是在复仇。

我心安了,每一次刀子切入他们的血肉,我都会手腕一抖,漂亮的拔出,等待那鲜血喷涌。

有人扑到我的身上,一口咬下,我反手一刀切断他的左手,他哀号着松开我。

浴血,原来是这个意思。敌人的,同你自己的鲜血,浇透你,又燃烧你。

有人挥舞着火把劈头打来,我转身,然后一腿正中他的手腕,火把落在地上,我一脚踏上,看着眼前这群疯子。

他们被震骇,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这时我才觉得疲劳,手臂酸软,全身乏力,伤口也那样疼痛。我心中惊恐更甚,如果这样的状态,我无法活着离开。

有人蠢蠢欲动的,上前一步,我大呵一声,一翻手腕,刀子折射明亮的火光。他登时立在原地。

我用眼角四处打量,已经有二三十人死在我刀下,但是剩下的这四五十呢?很明显,他们在集结,以某种策略,要逼近过来。而我,已经有心无力。

嘉嘉,想不到我同你死在一起。我轻轻微笑。若是那一刻不可避免,那么我手中这利刃,最后切进的,将会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微仰起头,看着远方的星空。亦安和丛林,一定会极度伤心吧。但是,这就是命运,一旦出刀,再无转圜。

就在此时,有人奇迹般的出现在这山顶,那样悄无声息,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几乎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夜色里站得笔直。他同我对视半秒,手一挥,身后出现一群人,那青色的暗光正是枪尖上的钢刺。

荷枪实弹的士兵。我几乎要喜悦的呼喊起来。却看见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是冷酷和不屑。

“先不要开枪,用刺刀。一个都不能留。”他简短的指示。

一个都不能留。

我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看着前方血肉横飞。

我没法看见自己杀人时的情景,此刻旁观,只觉惊惧和恶心。赤手空拳的野兽和装备精良的士兵,在此时近身搏击当中,又分得清谁是谁?

一个都不能留。原来他不是来救我的。他要杀光所有人,包括我。

一个士兵挺着钢刺向我劈来,我想也不想一低头一跨步,反绕到他身后,右手刀子在他喉咙一抹,然后迅速转身,将他的胸口留给后一个冲上来的士兵。那士兵一枪刺错,呆了半秒。这半秒就要了他的命,我的刀子狠狠的扎进他的胸口又拔出。

这瞬间,那个首领意识到这里情况特殊,眼神凌厉的扫过来。我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笑了起来。在这惨烈的搏杀当中,我已经模糊了自己的情感,分不出什么是恨,什么是痛苦,什么是轻蔑,什么是无奈。

他呆住,皱起眉,象是想研究我。我当然没有时间同他对视,又有一人扑过来,他的钢刺擦过我的脸颊,我偏头一让,他落了空,脚下趔趄,我顺手一刀扎在他后背上,再示威似的抬起头来。

他被震慑住了,隔那么远我也能看见他嘴唇微微颤抖。我哈哈一笑,跃过一堆篝火,拣起一个火把,向他掷去。他大惊失色,连忙躲避,那火把掠过他的耳际,几乎烧着他的头发。

“开枪,快开枪。”他近乎疯狂的叫。那群士兵并没意识到他所说的开枪目标是我,首先开始向那群野兽扫射。这给我赢得了时间,我飞奔到悬崖边上,纵身跃下。

“直升机,快调用直升机支援。”我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来不及了,我痛快的笑出声来,在急速坠落当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