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前世(一)

前世(一)

一切起于一个聚会。

我笑眯眯的坐在地上,看着他们忙来忙去。

先把底料爆香,然后加水煮开。火锅在电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引得我直咽口水。

我帮不上忙,并不是我懒,而是实在笨手笨脚。嘉嘉不时的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你这个怪小孩,不做事也就罢了,干什么在那里嘻嘻傻笑。”我抬起头:“我觉得开心,不可以吗?”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就走开了。

她不知道,我是真的开心。我喜欢看见小孩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喜欢一个大屋子里有许多人在说笑。这种感觉,大概可以算做不寂寞,更可以算做幸福。

我是一个古怪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是他们说,连我的名字都同别人不一样。“顾试。”嘉嘉第一次见到我,就直言不讳的说,“你这个名字,象个男人的名字。故事?还是顾试?”她笑着问我。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姓顾,我师傅说,他本来不想收养我,但是看我哭得可怜,那就暂且试试。”“师傅?”她笑完了腰,“顾试,你看小说看多了。”

嘉嘉并不知道,我真的有师傅。他教我武术,从小就开始教,我一偷懒就打手心。但是,他同时也要求我功课一流。“小试,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保护自己是重要的,但是,会武也不能完全保护自己,重要的,要靠这里,”他指了指脑袋,“明白吗?”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许多年以后,我手里只有一把薄薄的泛着寒光的刀,浴血而立,终于明白师傅的意思,不由流下泪来。我冲动,我做事不计后果,所以我害了自己,还害了这许多人。

那个时候,只觉得师傅严厉。但是他确实不偏心。他对我的师兄,他的儿子,亦安也是同样要求,只怕是更严。所以亦安的功课好过我,武功也好过我。亦安是个温和的人,他从来不问父亲,这样一个现代社会,还守着一个破落的武馆做什么。飞檐走壁,锄暴安良,那不过是书里的幻觉,寂寞且苍凉。

每一天,我们都拉着手一起回家,走过长长的巷子,不看那些小孩在蹦蹦跳跳的做游戏。夕阳斜斜的,我们看着对方的影子,孤独的成长。

我上了中学以后,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孩,她一见我就叫其他老师:“快来看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质沉郁大方的小孩,你看她的眼睛。”我垂下头,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礼而尴尬或者窘迫。

晚上我在后院,闻着桂花香,对亦安闲闲说起这事,他看了看我:“小试,你是不同的。你确实是。”他那样用力的肯定,我微笑起来。丛林轻盈的跳过来,挤在我们中间,学着我的样子微笑。我刮他的鼻梁。

啊,丛林,我最好的朋友。每一天,我和亦安回到家,就看见师傅抱着丛林坐在后院,絮絮叨叨的讲故事。我不知道丛林听懂没有,他只是笑,象个婴儿。

丛林是师傅收养的第二个孩子。他同我和亦安不一样,他不能上学,甚至,不能出门。他的天地更小,但是他懂得知足,从不发脾气。

“小试,将来我们都要照顾丛林。”有一次亦安对我说。那是在我和亦安偷偷带丛林出门看电影之后,他这样说。我们还没有出巷子,已经有人见到我们,尖叫连连,落荒而逃。我和亦安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反应,丛林就猛的挣脱我们的手,跑了回去。

我忙追回家。他把他卧室的门锁上了,一个人呆在里面,不声不响。他虽然不能说,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他难过,而他的难过,就象长在我心里一样,我靠着门坐下来,眼泪大滴大滴的掉在地板上。

师傅回来以后,狠狠的责打我和亦安。还是丛林跳出来,急的吱吱叫,抱着师傅的手,不让他打我们。师傅看看我们,又看看丛林,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晚上我陪着丛林睡去,我凝视他的脸,毛茸茸的,不知道多可爱,象一只我想抱在怀里陪我一起玩的小猴子,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呢?是不是只要同他们不同,他们就要怕?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哆嗦。我不愿意做个孤独的人,别人都带着恐惧的眼光看着我。

想到这里,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忙走出来,急急的往亦安的房里奔去。迎面就撞到一个人,正是他。耐心的,陪着我成长的亦安啊。我抱着他,瑟瑟发抖,却说不出话了。只听见他在我耳边说:“小试,将来我们都要照顾丛林。”我抬起头,他的面容坚毅,我突然觉得安心了。将来,他也一定会照顾我。

有人说,爱情其实就是一种习惯。我深以为然。

失去亦安的日日夜夜里,我怀念他。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呼吸间每一个不经意的节奏。怀念原来可以这样痛苦,比我身上那种常人不能忍受的剧痛还要令我不可忍受。若这还不算爱,我不知道还可以冠以别的什么词汇。

“走,丛林,你带着小试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不是对我。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跌下去,带着微笑跌下去。

怎么会这样忍心?我生命里的前二十年,每一天都在这个人的呵护下度过,突然有一天,他走了,他先我一步,不肯与我共死。

他再不能照顾我。亦安,你知不知道,你没看好我一天,我就会出错?所以没有你,我的生命根本就残缺不全。

那一天,亦安确实没陪我去参加聚会。所以那一天,更改了我,丛林,还有他的命运。

当时我已经二十岁了,开始向往一个正常的家。温暖的,有点嘈杂的家。所以我贪恋每个聚会。我对丛林说:“觉不觉得我们的家象一副画,意境深远,每次回来都看见满院的落叶,夕阳还有孤独的老人。可是丛林,我想要一个真实的家。”我抱住他,把脸脸埋在他长而密的毛里。他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能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我在嘉嘉的家里,笑眯眯的看着人走来走去。有一个小朋友,还不会走路,咿咿呀呀的爬过我面前。我看着他,他也用乌亮的眼睛回望我,然后突然一笑,那样灿烂。我欢喜起来,想要抱起他,但是嘉嘉走过来:“顾试,你能不能再去买点饮料?人来得太多了,我没准备够。”

有点事做也是好的。我冲小朋友吐了吐舌头,站起来。嘉嘉想了想,把手机塞给我:“拿上它,要是迷路记得打电话给我。”她倒是永远把我当做小妹妹看。

我走出门去,拉紧领口。确实已经有点凉。我仰望星空,城市灯光耀眼,已经不能看清银河,但是我仍然爱那点点繁星。

很多时候,我就爱仰着头走路,好几次差点被车子撞到。嘉嘉说:“真要吓死人。你也二十岁了,要懂事点。”这个嘉嘉,我微笑。

许多年以后,他们问我,如果一切从头,我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答:是,当然是。就是因为看见我亲爱的嘉嘉躺在血泊里,我才不能克制自己,动用了我的天赋能力。如果回到那一天,还是同样的情景,叫我如何承受?

嘉嘉担心我,是因为她不了解我。虽然我的感觉远不如丛林敏锐,身法也远不如他轻盈迅捷,但是对付人世间的普通车辆却绰绰有余。想撞倒我?那司机大概得是天外来客。

想到这里,我自己笑出声。走五条街就是商店,我走进去,提了一只巨大的购物篮,把雪碧,可口可乐往里面堆。正手忙脚乱,手机响了,是从嘉嘉家里打来的。我把东西放在地上,一接听就抱怨:“嘉嘉,你害我险些砸着自己的脚。”她却不理会我,语气里有种疑惑:“顾试,你快回来吧。我们不需要饮料了。”“啊?为什么?”“家齐来了。他说他的一些同僚今天也在海边开party,非常欢迎我们所有人都过去。”家齐是嘉嘉的男朋友,是位现役军官。

我也觉得奇怪,虽然是这样亲密的关系,但是把一大帮朋友就这样从热闹的聚会上带走,未免也有些无礼。我正要再问,就听见嘉嘉啊了一声,猛的挂了电话。

危险。我的某种感觉提醒我。我顾不得堆了一地的饮料,一脚跨过去,往嘉嘉的家飞奔而去。风声在我耳边呼呼做响,我知道我速度已经快得异于常人,但是已经顾不了别人的惊诧,我一路狂奔。

嘉嘉的屋子是个独立的小平房,周围都是高楼。我跑近了,心里一沉,本来老远就可以听见的欢笑声嬉闹声不见了,只余诡异的安静。我四下看看,这样的环境,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有人会注意到。

我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惊恐,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热气却未散去,可以感到就在一两分钟前还有人在这里。“嘉嘉,我回来了。”我大声喊。没有人应我。我往里走去,一间一间屋子查看。一个人也没有。好象瞬间蒸发了一般。如果不是方才嘉嘉的电话,我会疑心这到底是不是个梦。

我的心跳得厉害,口也直发干。这样的情形,我从未遇过,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安慰自己:他们不过就是去参加另一个聚会去了,也许走的太急,不想等你。你改天再问嘉嘉不就好了?

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只能慢慢的摸索到门边。门前的草地缺了一两块,我走过去蹲下,借着昏黄的路灯,仔细的看。那是轮胎的痕迹。他们应该是用了一辆大型车子把所有人接走的。我站起来,茫然的迎风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