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博戏

吕湛提出的计划被吕青野拒绝了,结果在吕湛的预料之中。和这位世子从少年就陪伴在一起,他实在太了解他的性格。吕青野做事向来谨小慎微,鬼骑的出现,让他更加犹疑,归根到底,是他狠不下心来对付这位与他同历过生死的国主姑娘。

很快,吕青野把他借盐田大事返回吕国的想法与吕湛和吕澈说了,吕澈只要是吕青野的话,一律赞同。吕湛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吕青野这个计划更好。但这种搅混水、就势取利趁火打劫的行事风格与吕青野的温和性子有些偏差,让吕湛觉得吕青野作此决定更多的是受了梅兮颜的影响。

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商议如何让越国毁约“暗杀吕质子”,同时准备好随时逃走的后路。

转眼过了九天,吕湛又出宫,一早刚出崇云宫的宫门便看到尹扶思拿着风筝、带着玉骨迎面过来。

尹扶思跟着梅兮颜学了几天箭术后,兴致一来让梅兮颜教她做风筝,一连放了几天,看来还没有尽兴,所以又跑来了。

与尹扶思施了礼,吕湛便离去。

他却不知道,尹扶思转头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随即拉住玉骨,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一个时辰后,尹扶思、梅兮颜和吕青野、吕澈和左寒山,每人都是一身极俭朴的行头,出现在王宫外的大道上。

尹扶思临时起意要出宫去玩,吕青野担心梅兮颜一旦出宫会和鬼骑遇上,自己的谎言也就被揭穿,以没有出宫腰牌为由,为难地搪塞尹扶思的提议。

但尹扶思准备得很充分,从腰间掏出通行腰牌,又让玉骨给梅兮颜重新装扮一番,远远看去有七分像玉骨,就这样混过了宫门口的守卫。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尹扶思眨眨大眼睛,俏皮地撒娇道。

她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自然没人反对。于是车夫在尹扶思的吩咐下,直奔城东南一处僻静的窄巷口停了下来。

下得车来,梅兮颜看到这条巷子不止偏僻,还极为简陋,是古早时期的石头房子,越国本地人称它为石窑。

眼前的这片石窑墙壁由灰白石头垒建、部分石块已残断,在墙上形成一处处残缺不平的小洞。

尹扶思见马车走远,迈步小跑着进入巷中。

整片石窑墙只有一扇木门,明显是一间屋宅的后门。

门框门扇多处破烂、边角更是已经腐朽磨损,整个门扇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雨淋,龟裂出一条条裂痕。铁质的门环乌黑发亮,显然是经常有人拉拽,与陈旧的石窑和木门形成极为鲜明的反差。

尹扶思停在门口,回头微笑地看着跟在她后面姗姗而来的四人。从四人的表情来看,他们完全猜不到她的用意和目的。熟门熟路地踏上门前的两块大小青石叠加在一起的两阶石阶,伸手便拉起门环,将门打开。

门内框上挂着一条灰色麻布做成的棉门帘子,不等尹扶思掀开门帘,门帘已被人掀开一角,一股热气和嘈杂的人声忽地直扑向众人脸面和耳朵。

随即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哀地说着:“我儿经常来这里玩,怎么就寻不到他了呢。”

一头苍白头发、身着补丁摞补丁的黑色裋褐的老妇人被人扶了出来,扶她的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也是一身带补丁的灰色裋褐,左臂上戴着孝,强忍着悲伤对着老妇人道:“婆婆,大憨哥上战场了,不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正月里就回来了,我到城门口去接的他。”老妇人却很笃定地说道。

“小心脚下台阶。”女人搀着老妇人的胳膊,低头提醒道,眼泪跟着掉到青石台阶上。她实在不忍心提醒婆婆,那只是她做的梦,却总当真事念叨了一个月。

“我儿还能去哪儿?去周家看看,不是斗鸡么,我儿喜欢。”老妇人显然神智有些不清,浑浑噩噩地念叨着,伸手摸索着四周,双眼浑浊,竟是瞎了。

那女子抬头看了看面前五人,抹了抹眼泪,凄凉地说道:“好,咱们去周家看看。”

战死的越兵的家人!

吕青野盯着两人蹒跚的背影,心中只叹“无良战争,百姓何辜。”暗暗瞥了梅兮颜一眼,只见她皱着眉头,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尹扶思用心观察着梅兮颜和吕青野的反应,直到那婆媳两人拐出了巷子,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头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抬出公主的架势,警告似地对左寒山说道:“左侍卫,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如果下次我再来,这里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要拿你是问!”

左寒山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这地方定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所在。看尹扶思这么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来,他的任务只是监视吕青野,这位骄纵的公主可不是他的主子。于是点点头,以示默认。

尹扶思这才放心地转回身,再次掀开棉帘子,第一个走了进去。

吕青野、梅兮颜、吕湛、左寒山鱼贯进入,首先的感觉都是热、暗、吵、人多。

房间并不大,六张小木桌三三成列,每张木桌的三面条凳都塞进了木桌下,只留一面的条凳坐着一个人,桌子旁围满人,几乎将整个房间都挤满了。

四盏桐油灯嵌在四面墙壁上,灯光昏暗,热烘烘的不只是屋内的火塘烧得旺,更是人多气氛热烈。

乱糟糟的声音中,其中一桌传来:

“庄家给我记下,一百文,罗敷女。”

“一百文,姜国公主。”

这里竟然是一间小小的博戏坊,这群衣衫陈旧泛白或打着补丁、叫嚷着正在下注的人都是赌徒,每桌坐在条凳上的那人是庄家。

另一桌传来老实巴交的一声:

“麻烦庄家,周家的红袍斗将赢,五十文。”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从打着补丁的裋褐怀里掏出一小串红线串起的铜钱,轻轻地放到庄家面前的桌面上。勾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舍不得松开。

“红袍老了,还是黄家的青羽击鼬厉害。球的,那嘴是真粗真尖,一嘴下去保管啄个血窟窿。”旁边一个短髭汉子说道。

中年男人憨厚地说道:“红袍赢了,就可以买两个月的盐了。”显然是选这个赔率高。

“老哥不如去掷箸,那个转眼就有输赢,斗鸡在清明呢,还得等十天。”短髭男人又道。

正说着,掷箸(骰子)比大小的那张桌子中,哗啦一阵脆响,箸子落到桌面上,紧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有人笑有人骂。

“不……不太敢,怕一盘……就输了。”中年男人讪讪地笑笑,说道。

庄家麻利地取来一副烫着庄家记号的注签儿,其实就是一段小竹子,从中间将记号一剖两半,用特制的颜料写上博戏项目,赔注和下注数目。一爿自己收下,另一爿递给中年男人,叮嘱道:“老哥第一次来吧,来,收好注签儿,若是赢了,斗鸡后三日内来兑注。”

中年男人诺诺地点头道谢,仔细地将注签儿收入怀中,转身离去。在离去前,还垫脚朝着掷箸那一桌怯怯地看了一眼。

见中年男人走了,短髭汉子感叹道:“五十文分成几盘,总有几盘能赚。非要去博斗鸡,哎,一把决生死呀。”

“一看就知道胆子小,受不得起起落落,豁出去干一把便了。若不是实在没辙了,谁愿意来这里博戏呀!哎,这盐价,真是要命哪!”庄家也是个实在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斗鸡走狗作为最流行的博戏之二,枢国、吕国自然也有,但参与的都是富有的大户人家,一般百姓也只是围在一旁看个乐子。梅兮颜没想到针对这些也可以开博局,而且不得不说,五十文一百文拿来下注,实在是少得可怜了。

吕青野微微皱眉,但内心反倒有些松口气,在这里,梅兮颜是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鬼骑了。他竟很希望尹扶思就在这里打发时光到傍晚,再直接回宫。

但大家仍旧不知尹扶思何意,只好都转头看向尹扶思。

尹扶思却笑吟吟地说道:“别客气,都去掷箸吧,那里一文钱就可以下注。”

说罢,自己却挤进了前面的一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一桌正在讲述红袍斗将和青羽击鼬两只斗鸡的彪狂战绩,还提到了另一只叫紫威的斗鸡的名字。

离他们最远的一桌声音不大,似乎并没有开设博局,八九人四面围坐在条凳上嘁嘁喳喳地低声讨论着。

梅兮颜和吕青野不约而同地就对那相对安静的一角产生了兴趣,虽然仍旧站在尹扶思身后,却凝神细听那面的对话。

“枢国为什么拒绝了姜国和朴国的联姻?”一个刀条脸、看起来二十六七的青年单独坐在一张条凳上,右腿曲起膝盖,脚也踩在凳子上,右臂环抱着折叠的右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梅兮颜偷偷瞥向吕青野,发现他的眼神也正瞟向自己,两人视线一交,各自都闪开了。

“没拒绝吧,不是说许了两位公主?”木桌对面一人提出疑问。

“球!”刀条脸骂了一句,“公主和国主能一样么?这都是场面话,难道能说:你们都回去吧,罗敷女和宫中囚早就私定了终身,就差大摆筵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