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最难测之物(中)

梅兮颜坐在马背上,心头百种滋味混杂,莫名难言。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痛哭流涕的嘴脸,如此卑微又面目可憎,恨意远远大于怜意!

片刻,梅兮颜坐下战马踏上一步,寒光伴着血花,离她最近之人的头颅已被她无情斩下。

继而,梅兮颜目光森冷地蔑视着众人,喟叹道:“生而为人,总有百般苦处和无奈。你们听信谗言,聚众造反,更乡里相残,杀害驻云山老幼百姓,我如何放过你们!”

没有厉声斥责,声音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

一千人的头颅,终于,尽斩于刀下!

而埋伏在东北路上的永靖军,也已经顺利地抢了粮车,正在返回驻云山的途中。

路战带着苗风和丁开追上粮车,传梅兮颜之命,命令他们直接将粮车送回樨城——劳军。

石璠军队里有足够的粮草,樨城也新屯了不少粮食,不至于饿着他们,劳军不过是借口罢了。

梅兮颜真正要做的是将孟岚带去樨城,让石璠的人去传播鬼骑的厉害之处——他石璠拦不住的人,鬼骑区区几人便拦得住!

想来此刻,石璠已经知道了劫粮和孟岚被抓的详细经过。

缓缓抬头,梅兮颜仰望远处一线城墙。因为石璠的连番投石,城头的雉堞被破坏严重,在夜色中看过去,如犬牙交错般参差。但那样频繁的攻击,竟然也只是砸断了雉堞,可想而知这城墙的坚固程度。

夜风极凉,寒意丝丝入骨,虽然冷,却抵消了身体上的刺痛,走在樨城之中的梅兮颜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城中人声嘈杂,大火尚未完全扑灭,运水的、灭火的、指挥的,很是匆忙。

没来得及收起的叛军的尸体仍躺在街头巷里,冷冰冰的,带着一股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死气。

梅兮颜扫过那一具具尸身,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自相残杀!却杀得如此激烈而毫不留情,人类看似凌驾于万物之上而心怀悲悯,却最最没有底线,残忍起来当真禽兽不如。

正驻足沉思,便听到身后有一副带着铠甲的急促脚步声接近。梅兮颜只当未曾听到,依然继续查看眼前狼藉的现场。

“末将葛三徙,拜见我主!向我主请罪!”脚步声赶上来,一抹黑影冲到面前,“砰”地双膝跪倒,俯首贴地,郑而重之地行了个乞罪之礼。

梅兮颜双眼微眯,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来樨城时便听说李定那面派了援军过来,到城下时也看到了李定的大旗,但一直没有看到李定。

眼前这青年竟然一身主将的铠甲,那李定又去了哪里?

片刻,梅兮颜才缓缓地问道:“起来说话,因何请罪?李定人呢?”

葛三徙没有动弹分毫,仍将头叩在地面上,朗声回答:“李大人今日带领末将伏击了嵩州过来的叛军援军,现在正在整军,只等万事俱备,便可一举进攻嵩州。”

梅兮颜目光扫了周遭一圈,没有出声,任他继续跪着。

葛三徙本也没打算起来,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道:“末将名叫葛三徙,孜州启城下辖的沟里村人,世代皆是猎户。”

说到这里,葛三徙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语气带着悔恨,坦诚又歉疚地说道:“末将本也是个小猎户,因大水淹了村子,祖辈靠着吃饭的大山又塌了一大块,只能逃出来。刚在樨城落脚不久,就听孟徽说驻云山的土匪窝有粮。想到我们苦哈哈地种地、打猎,结果却被大水淹了生计,那些土匪天天打家劫舍,这灾年却有吃有喝,实在气不过,就跟着孟徽一起去打土匪。”

梅兮颜保持沉默,居高临下地俯视葛三徙。

“当时,末将发现了驻云山北山的秘密小路,就带人一直埋伏在那里,最后,果然埋伏到了从山上撤下来的土匪。只是遗憾土匪们太厉害,末将等两千人根本拦不住,被他们逃走了。”

终于,梅兮颜看向葛三徙的目光轻轻敛了敛——那夜她自然记得,因为驻云山山崩,苗风为救她险些丧命,自己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自也跟那夜硬拼救人有很大关系——原来埋伏在山下的那伙人就是眼前这小子布置的,倒是有些本事。

“伏击虽然失败,但孟锡肯定了末将的策略,破格提拔末将为樨城戍城军的千夫长——”

言及此,葛三徙再次停顿,片刻后才道:“两次攻打白瑶山,末将均在军中。乃至白瑶山的百姓下山,躲进桂花村——八月初四那夜——末将也曾埋伏在桂花村往樨城的路上……一次次看到乡亲们以那么微薄的人数去抗衡孟家大军……叛军……末将才觉察出事情不对劲。”

“再之后,末将辗转遇到了李定李大人,又听到其他百姓对孟家叛军的描述——他们制造谣言、偷藏赈粮、故意挑拨我们与国主的关系——哎!”

葛三徙重重一叹,“末将愚钝,竟一直被叛军蒙蔽、与国主和自己的乡亲们作对!”

越说越是激动,言毕,葛三徙稍一抬头,“砰砰砰”地开始忏悔地磕起头来。

他这一番剖心的陈述,只围绕自己上当受骗来大说特说,对于如何遇到李定,又如何取得李定的信任,却只是简单带过,不是嫌“说来话长”,而是这其中实在有些苟且难言之事。

在伏击连弟等白瑶山百姓失败后,葛三徙怕被孟锡责罚而选择带着残兵败走。本想逃到桂花村去躲避一时,尚未进村便看到遍地狼藉,更有孟徽的尸身横陈在草地里,死状凄惨。

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一声长长的野兽嚎叫声惊醒了惊诧中的葛三徙。这是魈狼的声音,他如何敢大意。情急之下突然灵光一闪,竟叫众人收走了孟徽的尸身,继续朝东北逃去。

在桂花村东北的一个小山沟里藏了几日,葛三徙每日都要亲自查探外界的消息,以判断自己和身后那些跟随自己的士兵们要何去何从。

这一次,葛三徙没有盲目逃亡和躲避,听闻狼烟之事后,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郑家与孟家面和心不和之事,他在军营中也偶有听过——最终,认定狼烟必有蹊跷,且很可能是郑家有了异状。

于是,葛三徙毅然说服所有兄弟,带着孟徽的尸身去找孜州州牧李定,声称是他和弟兄们终于看穿孟家的真实嘴脸而弃暗投明,带孟徽的尸首前来投诚。

李定倒是爽快,大度地接纳了他们,紧接着,便像是要考验他们的忠诚度一样,安排他们去了伏击嵩州援军的军队之中。

葛三徙既然压对了事态的转变,哪里有不卖力气的道理,今日白日里伏击嵩州援军一战,他的百人小队各个表现骁勇,竟杀了近一千叛军。

尤其是葛三徙用自己绝佳的听力和看家本事,于乱军之中发现了叛军领军的副将杨礼,并一箭射杀了他,导致叛军军心不稳,对提早结束战斗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绝对立了头等大功。

为何射杀一个副将便立了大功?

只因这副将杨礼看到武国军队落在下风,且败象明显,竟偷偷换了士兵的装束想要逃走。

葛三徙仗着过人的听力,听到叛军阵中有人在叫一个普通士兵为“杨将军”,立即猜出他的身份,射杀他后,周围的叛军看到自己军队的副将竟然换装意图逃走,军心立受打击,一溃千里。

是以,葛三徙算立了大功。

两军交战,降军射杀了原阵营的副将,若说是苦肉计,似乎并没有此等必要。

李定暗中了解过葛三徙的为人与经历,认可他的能力,于是再一次试探他——这一次,李定在战场上直接按功劳大小奖赏了葛三徙,并提升他为自己的副将,执自己的大旗,率四万大军驰援石璠。

葛三徙不负李定所托,成功支援石璠,收复樨城。更是听到了城门士兵的报告,得知国主到来,这才特地来寻梅兮颜,坦陈自己的过往,忏悔自己的无知,并表达自己的忠心。

梅兮颜默默地看着他不停地磕头,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又扫了一眼右侧的街角。

那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影,原是和葛三徙前后脚到来,却始终躲在暗处没有现身。

没料错的话,应该是李定安排的眼线,专门跟踪葛三徙而来。

梅兮颜倒是不怀疑葛三徙投诚的真实性,一个从始至终当自己是“受人蒙蔽”才投错阵营,又能闻风而动、提前预估到战局而“投诚”的聪明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忠诚”的立场,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最有利自己的一方罢了。

直到看到葛三徙额头磕出的血流满脸面,梅兮颜才缓缓说道:“你既已弃暗投明,又如此叩首认错,以血洗罪,本王姑且饶了你。起来吧。”

葛三徙闻言,又继续磕了九个头,这才要起身。

但这顿头是真用了力气磕,磕的时候倒还不觉得什么,磕完了这后劲才上来,一时头晕目眩。葛三徙身子晃了晃,不仅没有站起来,反倒控制不住身体,彻底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梅兮颜余光一扫街角,嘴角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跨一步上前,弯腰用左手一托葛三徙的右腋窝,将他扶了起来。

葛三徙虽年轻,却能开三百石的强弓,对手上的力道自然了解。梅兮颜的手一托上来,他便觉腋下犹如支撑了一根结实的拐杖,失去重心的身体立即有了依靠,不由自主地便随着这股力量站了起来,自己倒是没用什么力气。

在梅兮颜靠近自己那一瞬间,葛三徙心中陡然涌起的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距离……没有防备……若是他……

然而,想要一招改变自己命运和天下命运的念头,随着感觉到的梅兮颜那无可撼动的力量一起,灰飞烟灭无无形……

现在的局势太乱,他还没有理出头绪来,谁最终得势,谁最终失势,实在难以预料,不能急!

远处街角,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变得更加模糊、遥远,最终消逝在街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