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新的危机(下)

子夜,枢钥王宫,梅阁。

梅兮颜躺靠在梅阁阁顶的翘角飞檐上,头枕着飞檐,紧蹙着眉头,呆呆地看着日渐盈满的弦月。

自打一月前她撤掉了泰岳和舒里安安插在王廷之中的部分侍中,那两个老家伙却没有做出特别表示后,梅兮颜今日更大胆地朝着他们在各个城邑的太守和都尉等重要官员下手,想继续看看左右丞相的反应。

结果,太傅罗继伟阻拦住她撤换官员的部署,也阻拦住了她对泰岳和舒里安的底线的继续试探。

看上去是罗继伟担心梅兮颜惹怒左右丞相,会被他二人耍手段牵绊住政令的推行而来安抚左右丞相,但罗继伟的最后一句话--要求梅兮颜接回三公主罗珃和大王子罗启--却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意义。

在重臣廷议时提出这样的要求,绝不是表面上的对两个侄孙的担心那么简单。

罗启向来是泰岳和舒里安想扶立的继位人选,罗继伟这一句话,似乎也在暗示他对罗启的器重。廷议的气氛立刻便凝重起来。那些已经悄悄站队到国主一边的墙头草们一时又开始犹豫起来……

梅兮颜不好当面驳了罗继伟的要求,只得提前散了廷议。

廷议后,罗继伟没有在启枢殿逗留,梅兮颜也没有特意去找他,在其他廷臣的注视下,各回各的地方。

不是梅兮颜屈服于罗继伟的压力,而是她本就知道这个叔祖父的心思,又何必再去多事地确认。

罗继伟帮助她抗衡泰岳和舒里安,想借用她的力量除掉这两个有实权的丞相,之后……这个王位总归会交到罗启手中……

对于罗继伟的这个目的,他从未在梅兮颜面前隐瞒过,这是他支持梅兮颜的关键条件!

若不是梅兮颜身为王族长女,又有天生的国家使命感,这个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国主之位,她并不垂涎。

性格会决定命运,早在梅兮颜在莽林杀死魈狼,改变鬼骑的命运之时,便已经明白这道理……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到此时,初秋的凉意露出了严肃又真实的面目,冷凝的露水带来薄薄的湿冷之气,无声地侵入每一分空间。穿着单薄的单衣的梅兮颜,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浑身都在隐隐地刺痛,令梅兮颜不想动弹,似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如水的凉夜之中,痛苦才能消减一些。

回到枢钥已经两个月,路战给她的药虽没有吃完,却被她停了。药不多,她希望能在关键时刻使用。

但停了药,鬼杀的反噬便越发严重起来。即便目前喝着路战另外给她配的药,也起不到多少缓解的作用。

对于反噬,梅兮颜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真正不停歇地感受反噬的滋味,才知道他们之前的那些鬼骑们忍受了多少痛苦。

捻着半块腻滑温润的鹣鹣鸟的玉佩,清晰地感觉着刺痛在手指尖打转,梅兮颜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莽林,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从未惧怕过,更未遗憾过,现在……脑海里浮现出玉珮主人的模样……心里竟有些不舍,更有些期待……

吕青原做了吕国的国主,吕青野在吕国又经历了什么,梅兮颜无从得知,眼下的局势,她也没什么借口再去探知,只能在这里望月感叹和担心。

屋脊上缓缓升起一个黑影,梅兮颜的嘴角瘪了瘪,立即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头枕双臂,仿佛正怯意地欣赏着月亮。

程铁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高大的身形,踩在瓦面上,脚下却几乎毫无声息。

浓烈的药汤味道,已经执着地钻进鼻子里,梅兮颜扭头假寐,佯装没有看到他。

“起来,喝药。”程铁鞍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略带戏谑。

见梅兮颜不说话,程铁鞍有意晃了晃腰上挂着的一只小酒壶,发出水声,又道:“有蜂蜜水。”

梅兮颜好似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太苦!

想吐!

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想让程铁鞍看到自己的模样,梅兮颜左手反向伸到背后,示意程铁鞍将蜂蜜水给她。

“最后一壶。”程铁鞍看着梅兮颜略皱在一起的五官,也有些心疼,从腰上解下小酒壶,递给梅兮颜。

接过酒壶的那一瞬,梅兮颜的眼神明显一亮,拔了塞子小口小口地品起来。

虽然蜂蜜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酒壶里装的蜂蜜可不是普通的“蜂蜜”。

这蜂蜜来自白瑶山--是吕青野偷偷捅了一个蜜蜂窝,给梅兮颜盗来了一大水囊的蜂蜜。他将蜂蜜放在梅兮颜的小山洞内,尚未告诉她,没想到事态变化太快,便急着赶回了吕国。好在刘助告诉了梅兮颜,回枢钥时,梅兮颜便将这袋蜂蜜带了回来。

在枢钥王宫,梅兮颜所进的饭食和汤药等,都是鬼骑侍卫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于人,于是这袋蜂蜜也就被程铁鞍保管起来。每天梅兮颜喝汤药后,就给她冲一小酒壶的蜂蜜水,缓解口中的苦味。

梅兮颜慢悠悠地喝着蜂蜜水,侧脸上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意,程铁鞍慢慢坐到她旁边,轻声问道:“今日廷议之事,是你和太傅商量好的?”

梅兮颜把玩着手中的小酒壶,扯了扯嘴角,摇头道:“不是。”

程铁鞍见状一时沉默。

梅兮颜笑了笑,轻叹道:“想来你也知道那老头儿的用意了。”

程铁鞍哼了一声,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树倒……猢狲散……”

五个字,说得极慢,淹没在沉默中的话语之意是:猢狲成不了大气候,何必为难他们。

这不是程铁鞍的想法,而是程铁鞍揣测的罗继伟的想法。

梅兮颜“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感慨道:“老罗头儿的心思都被你看透了啊。”

又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以为只要那两棵参天大树倒了,栖息在树上的猢狲们就不会继续兴风作浪,而是马上攀附其他能够栖身的树木……”

抬手将小酒壶上下晃了晃,梅兮颜继续“呵呵”冷笑着喟叹道:“他们的性子……太柔了!总以为怀柔就可以感动那些黑心的猢狲,却不知那些猢狲不是看桃树的,而是偷桃的!”

“他们”,指的是梅兮颜的祖父罗继弘、叔祖父罗继伟和父亲罗赞--枢国史上难得的两代温和的国主。

说罢,将小酒壶凑到唇边,轻轻地呷了一口,好似品着上等的美酒,但语气里的无奈、惋惜和恨意,却如秋夜的冷意一般,清晰而透彻。

程铁鞍知道这是梅兮颜的牢骚,太傅罗继伟出面,梅兮颜自然不会违逆他的要求,也即是说,撤换官员之事,泡汤了。

他不会像洛英一样,自告奋勇地要去暗自干掉那些左右相的党羽,他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轻水大营?只为避开楚惜铭么?”沉默片刻的程铁鞍,终于还是出声问道。

廷议尚未开始时,梅兮颜便命程铁鞍去准备鬼骑的行囊和一应兵器,她要带去刈水北岸的军营。而对于目的,却没有说明。

梅兮颜又抿了一小口蜂蜜水,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重重的屋脊延伸到远处,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幽幽地说道:“避开楚惜铭只是原因之一。实则时候到了--原定就是秋天后正式开战。”

“北山和雁子只查到了南方叛军的另一个造船场在雾岛,却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岛屿地址,可见叛军的防守与预谋有多严密。”程铁鞍显然不太同意梅兮颜的决定。

梅兮颜轻轻摇头,解释道:“两个月时间,虽然无法将我们的所有战船都添加拍竿,但至少已经能改装一部分。同样的,对方有孟锡那样冷静睿智的将领,也会发现拍竿的缺点,只怕这两个月也正在修改。现在拼的就是谁的速度快,谁的攻击力强。”

微微打了一个冷战,轻叹一声,梅兮颜又说道:“轻水大营的舒庆和泛舟大营的泰耀廷都不是可靠之人,给了两个月的时间让廷臣们站队,让杜衡查找他们的罪证,也该看看成效了。我若不亲自前去,沿途怎么收人心、安抚人心,又怎么找由头收拾他们。”

这些话在程铁鞍听来,完全是借口。

“想解决舒庆和泰耀廷,我和洛英带着你的手谕去便足够了。宣布他们的罪状后,我们在同一时刻直接将他们军法处置,一了百了。”程铁鞍低沉的声音肃然地说道。

梅兮颜想要反驳,程铁鞍却不给她机会,继续说道:“倘若那两只老狐狸想要反击,你无需顾忌,直接将我和洛英杀了安抚他们便可。没了舒庆和泰耀廷在军中的势力,等于砍了两只老狐狸的两条腿……”

“够了!”梅兮颜低声严厉地呵斥道,“你们的命没那么便宜!”

也许是气的,梅兮颜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

面对阴沉着脸的梅兮颜,强大如程铁鞍,也有些惧意。但他还有话要说,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你的命,很便宜么?”

显然,程铁鞍已经猜到,梅兮颜突然坚持去轻水和泛舟,是因身体恶化,所以她今日在廷议时要砍去左右丞相更多的坚实羽翼,更要亲自参战,只为能将“内忧外患”一并处理,速战速决!

这一去,很可能凶多吉少!

梅兮颜美目瞪视着程铁鞍,却没有说话,只是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冷战。

程铁鞍察觉到梅兮颜的身体又是一抖,叹口气,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披风递给梅兮颜,温声问道:“能穿么?”

简单三个字,戳穿了梅兮颜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掩饰和忍耐。

鬼杀反噬的滋味,程铁鞍不知道。但是洛英曾偷偷和他说起梅兮颜在杜若河上用鬼杀分开河面上的火焰的情景和后续的重伤。

能让梅兮颜说出“疼”字来,那一定不是一般的痛楚。

没有药物能压制的痛楚,还有一种办法能缓解,就是冰敷。没有冰,凉一些也能稍减痛苦。所以,看到以往入秋时已经开始加衣的梅兮颜此时仍旧一身单衣,程铁鞍和洛英已然明白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

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难以说出口。

梅兮颜从不后悔在莽林做出的决定,而且,她一直担心当初杀死魈狼的举动会成为鬼骑兄弟们的心理负担,因此极力掩饰她身体的恶化状况。每当其他鬼骑露出一丝丝愧疚之意,都会让梅兮颜愤怒不已。

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是年纪最长、最有长兄风范的程铁鞍,也不敢轻易碰触这个话题。

但梅兮颜此后经历的种种痛苦,都像是在代他们受过,他们心中又怎会好受,尤其是……猜出梅兮颜亲征的用意,对程铁鞍来说,更是油煎火烧一般。

梅兮颜接过披风,干脆地披到身上,却不说话。

程铁鞍微微转头看着正假装欣赏月亮的梅兮颜,也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药,断了多久了?”

洛英说,离开白瑶山时,路战曾嘱咐过兄弟们,梅兮颜手头上抑制鬼杀反噬的药只够吃一个半月。也即是说,如果她每天按时吃药,今日也断药半个月了……

知道瞒不过身边这群生死兄弟,梅兮颜不想说假话,更不想认真回答,只能继续不说话。

皱了皱眉头,程铁鞍只觉得心口憋闷,口中苦涩,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揭穿梅兮颜的伪装,说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所以你改变了计划,打算速战速决,剪除掉所有对启王子有威胁的敌人……”

后面的话,刚强如铁般的程铁鞍也哽咽起来,无法宣之于口--

我们最敬重的头领,如手足一样的至亲,你的大限,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