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国主口谕(下)

姚虎正要反驳,听到百姓们忿忿发问,似乎将消的怨气有重燃的趋势,便马上闭了嘴。

若是能将百姓的愤恨转移到尹扶思身上,待到章丞相到来,只说此女假传国主口谕,只需瞬间,尹扶思便会被百姓的愤怒撕成碎片。

那时,再看丞相如何处置这些暴乱的暴民!

天色越来越暗,尹扶思已看不清最后发问的黄鹰的模样,又没有听过黄鹰的声音,自然没想过这人便是暴乱的首领,只是咬牙勉强地立起膝盖,将自己有些软绵的身体慢慢撑起来。

站住!

站得笔直!

她下跪,并不是讨好百姓,而是她诚心实意地认为,百姓们为了承担高昂的战争代价,过得太过辛苦。早在她每次出宫之时,便一次比一次更想在他们面前**身份,向他们道歉。

她从没奢望过,只一跪,便能让所有百姓的恨意消失无踪,这是她内心对百姓的歉意的表现,仅此而已。

所以,道过歉,便该站起来,仍旧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没有理会姚虎,只是看了看黄鹰的方向,又望了望更远处的人群,似乎在寻找混在人群中的马青平和吴周的身影。

马青平作为乾邑太守,很清楚这道征丁收税的命令出自谁人之手。仿佛要看着尹扶思出丑一般,他缩了缩身子,有意避开尹扶思搜索的目光。

“不错!眼下这种事态,这种狗屁不通的球命令,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人能想得出来!”有人附和道。

尹沐江在越吕大战后继续征伐时,也曾强硬征丁入伍,如今不过十多年而已,人口繁衍还没有那么快能补上缺口,满足再征丁的条件。

虽然磕头谢罪并没有令百姓完全解恨,但尹扶思看得出,百姓们口中憎恨着越国,实则憎恨的不过是无视百姓疾苦的逼死人的命令,而不是越国本身。

这种深深印在心底的对家国的眷恋与担忧,让尹扶思的鼻子一阵发酸。

定了定神,尹扶思挺直脊背,咬了咬牙,朗声说道:“征丁命令是我下的!”

六个字,令所有人再一次呆愣当场。

如此命令,祸国殃民,她却理直气壮地承认,在众人心中,只觉是亡国之兆来临,更是忧心忡忡。

黄鹰见她承认得如此磊落,初始也有些意外。但想到不少人说她在乾邑城东破落的石窑区域很是活跃,救人捐物很是用心,已完全不敢看轻她表面上的小小年龄,只觉得她定有后话。

“但是--”尹扶思果然话锋一转,说道:“事情有果便有因,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深吸一口气,又道:“今年春蒐时,父王与我二哥遭到人熊的袭击,结果……街头巷尾已经传遍,我不再多说。”

短短一句话,证明了尹扶之身死,尹沐江身残的传言,民众哗然,不止百姓,还有士兵们。

国主乃是国家之柱石、主心骨,尹沐江之身残,如同大厦之将倾,如何能让百姓和士兵们安心。

“各位父老乡亲们!”尹扶思及时开口,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说道:“趁我父兄罹难,我们越国陷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困境--姜国发难,抢夺丛州和术州,朴国也想趁机捞好处,逼得胆小的墙头草罗国倒戈向他们。”

“姜国这一次来势汹汹,不发泄十五年前的仇恨誓不罢休……”

尹扶思这番话无疑又勾起了百姓往昔的怨气,不等尹扶思说完,城下百姓已打断了她的话,义愤填膺地说道:“若不是当年越国到处攻伐,树敌无数,今日又怎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国主为逞一己私欲,连累我们跟着面临家破人亡之灾,却仍旧阻着城门,不肯给我们一条生路!是要我们陪你们一起去死么?!”

尹扶思听着百姓的怨责,也是满腔悲愤。

双拳越握越紧,沉着脸严厉地问道:“越国为什么征伐不断,别国可能不理解,作为越国人,还有人不理解么?”

虽然她很能理解百姓的苦处,但在这种时刻,全城暴乱,实在有如釜底抽薪,尹扶思绝不允许这种事在此刻发生。

只停顿一瞬,便又继续质问道:“我们越国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若不靠以战养战,获得更多的土地和周边国家、部族的进贡,如何养得起百姓?你们吃的粮食、盐,近一半出自丛州、术州、望烽城和苇城。若没有这些州邑,越国这些年的人口怎会有所增长?”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虽说尹沐江穷兵黩武,但他的目的除了扩大地盘,其余的,也是为了能养活更多的越国百姓。

不给百姓反驳的机会,尹扶思据理力争:“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打仗,谁愿意看着自己的亲人上战场,生死难料!但是--身为男子汉,不能在家国危急之时挺身而出,又怎么当得起大丈夫这个顶天立地的身份!”

伸手指着城下众多的金吾卫和城头上的士兵,尹扶思又道:“这些被你们骂成兵匪的汉子们,在全心全意地保护乾邑的安稳,若是没有他们,姜国大军早已**,我们哪里还有机会在此内斗内耗!”

扬臂一指东南方,语气越发强硬:“远方!更多的你们的亲朋们,还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抵御姜国与罗国。他们流血流汗,为的是保护你们不受到伤害!我们收缴税赋充做军费,为他们提供粮草辎重,难道不是大家应尽的责任么?”

一通慷慨陈词,竟压住了百姓的怨气。

如黄鹰所料所想,尹扶思年纪虽小,却已足够深思熟虑,更看得清形势。显然,她知道越国的症结在哪里,但遗憾的是孤掌难鸣。

中午她与第一批百姓出城之事,黄鹰已然知道,从今日金吾卫姚虎和乾邑太守马青平的表现来看,他们与尹扶思并不是同路人。

这女娃,倒是有一腔的雄心抱负!

然而,尹扶思并不知道黄鹰对她的看法,她只是深知,眼下百姓无言以对不过是一时的,根源在于国策不对,不能一味责怪百姓不懂共同进退,事实上,百姓的负担确实太重。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尹扶思动容地说道:“我知道大家有怨气,我们太穷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她见过的画面--

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留下的孤儿寡母得不到赡养,凄苦无依;

那些伤残的士兵得不到抚恤,无力养活妻儿父母,意志消沉;

更有些便自暴自弃地做起了地痞流氓,欺压掳掠他人,落下兵匪的蔑称……

越想越是感慨,忍不住湿了眼眶,声音哽咽:“我们穷得……连士兵们的家眷……都无法妥善照顾……更难给伤残士兵们的余生以保障……”

她的话触动了不少城下百姓的情绪,很多人掩着脸面,偷偷落泪。

“可是!”尹扶思铿锵地一顿,浑身用力绷紧,又激昂地说道:“即便再困难,我们也要让姜国看到我们越国人的骨气!”

“诸位父老可能不了解亡国之民的处境,从罗国的商贩口中,我知道被灭国的南仓人并没有被吕国人接受,相反,除了为奴为婢的暂且保住一命,其他人已被吕国大将军吕青莽赶尽杀绝!”

“你们出了城,可能逃过一时,但若越国全国沦陷,所有人都成了亡国奴,没有家国做后盾,与流落他国的乞丐何异?”

“所以,我们还是要征兵,还是要缴军费,但征丁命令并没有完全说清楚--”

话音一落,众人只见尹扶思高举右手摇了摇,城中突然便传来隐约的铜锣声。

锣声所过之处,人们缓缓让出一条路来,一队驴车跟着锣声慢慢地向城头走来。

“这个--”尹扶思一指驴车,说道:“便是征丁令的后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