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抚恤令

六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裋褐,赶着六辆驴车,每辆驴车上各载着几个大大的木箱,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敲着铜锣,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之下,径直走到了城头下的空地上,停下。

随着尹扶思的话音,最后面的赶车老人走到木箱旁,将盖子掀开,顿时,一点点银光闪现。哪怕是天色暗淡如斯,也惹得离得近的百姓一阵惊呼。

箱口最上层乃是铺得整整齐齐的一层银锭,不知箱子下面还有多少。

姚虎端坐在马鞍上,也被银光震撼住,一时瞠目结舌。

尹扶思在城头,虽然看不到这些真金白银的模样,却了然于胸。

伸手指向六辆驴车,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里小部分是我平日里卖东西或者以物易物换来的,大部分都是王宫内的积蓄!”

担心百姓们看不清楚,随着尹扶思话音落下,其他五辆车的赶车人都将车上木箱的盖子打开来。

十四个木箱,两箱金银珠宝,六箱药材,六箱食盐。在珠宝箱里,还有几本厚厚的册子,因看不到内容,不知是清单还是什么。

一时间,珠翠满目、金银耀眼、药香扑鼻,众人目瞪口呆!

早在得知百姓异样的消息后,尹扶思连夜便从崇云宫的密道钻出王宫,到了乾邑东城的破石窑区。这里,有她设在外面的“大本营”。

她平时招募的可靠的帮手,都住在这一区域。

带着这些人再次偷偷潜进王宫,尹扶思命他们从渊华宫里运走这些财物。只是地道矮又窄,行事又要隐蔽,所以直到此时,方才将财物全部运到北城门来。

“这些!”尹扶思一一指着木箱,再次出声道:“--不止这些!我要将王宫里但凡能拿的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捐给为保卫我们越国国土而在沙场厮杀的热血儿郎的--家人!”

在人们无比震惊的喁喁私语当中,尹扶思又道:“这些对于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来说,微不足道!但是,扶思已为大家谋了一条安安稳稳、保证温饱,甚至更富余生活的道路,只待扶思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待越国赶走了姜国和罗国,我们能踏踏实实地喘口气,扶思便要着手安排这些事情。”

顿了顿,尹扶思郑重其事地请求道:“请各位父老乡亲们一定要相信扶思!”随即曲拢右手拇指与尾指,剩余三指并拢伸直指向天空,发誓道:“扶思倘若食言,此生时时刻刻遭人离弃,受千刀万剐而死!”

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身份尊重的公主,在众目之下,指天立誓,将自己尚未展开的人生直接置于毒誓之下,带给百姓的震撼不亚于城墙上那一跪。

这是尹扶思的决心,也是她的心债!她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越国的目的,设计暗算父亲尹沐江和兄长尹扶之,从未后悔过如今的结果,但也从未卸下过对父兄的愧疚。

与其说是誓言,不如说是她在暗自惩罚自己。只觉得这样说出来后,心中才有些松快,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愧疚。

半晌,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要给我们?”

“对!那些册子是花名册,按州邑统计被征丁的人家,越州有一册。每户人家可能分得的东西不多,但这是目前扶思能拿得出的所有。若是大家不嫌弃,整个王宫你们都可以拆掉,烧火也好,卖柴也好,扶思绝不说半句话。”

老人壮着胆子走向珠宝箱,赶车的老人将越州册子递到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又吹燃了火折子,为他照亮。

老人颤颤地翻了几页,混浊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转身央求赶车人道:“我不识字,麻烦老哥给我找个名字,赵仓满,是我的名字。我两个儿子的名字,赵丰,赵盛……他们……”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爷爷,我识字,我帮你找!”敲锣的孩子跑过来,小脑袋直接凑到册子上,一列一列仔细地查找起来。

“这里!找到了!赵仓满,长子赵丰,雄图五年六月初五,战死于……铁犁城……次子……赵盛……战……死……”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还是闷闷地停了。

雄图乃是尹沐江的国主年号,这是十五年前的记录。

老人拿着册子,仿佛被这册子的文字慰藉了一般,泪眼朦胧,颤抖着嘴唇却不说话。

原来,两个儿子不是默默无闻地埋骨他乡,有人记得他们,这个人,还是越国王族的公主。

“给我们也看看!”几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捂着身上的伤口,凑到近前来。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自己和战死的儿子的名字。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也找到了自己和兄弟的名字,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分别是在六国大战和越吕大战时战死的,也都有统计。

“这些,是我能查到的所有,应该还有遗漏,可继续补充!这是扶思欠大家的债,只要扶思活着,就会还!”尹扶思见众人的杀气逐渐消弥,知道自己布置的这一招有效,连忙继续表明心意。

非是尹扶思故作姿态,收买人心,早在她策划春蒐计划时,便想到用这种法子动员所有百姓,为越国今后的改革做助力。只是没想到,她所设想的一切未曾开始,战争,已经降临。

好在她费尽心力请隰泧查到统计的名册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人群的嘈杂声音逐渐消失,尹扶思的言行带给他们的冲击太大,震惊得一时难以反应。

在听到尹扶思说可以拆王宫时,姚虎便想呵斥一句“胡闹”,但他若出声,将与所有百姓为敌,更会将百姓推到尹扶思那一方去。

转头望向城中的方向,这个时候,丞相应该赶过来了才是,怎么不见他出现。

姚虎却不知,章静言已然在人群中。但与他的处境一样,章静言万没料到尹扶思竟能统计出这样的士兵名册,更没有想到,她能从宫中带出这许多物资。

尹扶思虽然年纪小,但她的言行举止,绝不是一个婢女所能表现出的,此时若仍坚持她是婢女假扮,百姓必不会相信。

而且,征丁与缴军费,出自他手,并没有后续的抚恤令。尹扶思本可以将这些过错推到自己身上,转移百姓对国家的失望和愤怒,但这位公主却没有这样做,反而一口揽下所有罪责,再费力地安抚百姓。

另外,听马青平回报,中午在城门下,尹扶思曾坚持不放百姓出城,并暗示她已知道他们在城外有伏兵之事,更是将伏兵说成是“姜国所派”。一言一行,都在努力降低金吾卫给百姓带来的恶劣影响。

哪怕是现在这种百姓与金吾卫敌对的情势,尹扶思也没有责怪任何一方,甚至绝口不提过错,只说大局势如何如何。

章静言的一项没有顾及到底层百姓接受底限的命令,几乎引发了全城覆灭的危机,现在看来,是被尹扶思消解了。

这位公主……她为什么,只是个,公主……

“公主!”百姓为首的黄鹰显然也被尹扶思的举措打动了,但他和部分人仍有巨大的担心,因此仍强横地问道:“公主可是用这些好听话搪塞我们,待我们放下兵刃,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就会将我们斩杀?”

尹扶思在女墙上缓缓摇头,朗声说道:“今日之事无人有过!事后亦不会以任何借口和手段惩罚任何人!一切……不过是被逼无奈的自保……和服从命令保家卫国的自觉!”

正如章静言所想,尹扶思不打算责怪任何人,情势所迫,所有人都是无辜者。

一席话,令所有人心头一热。

“既然当兵的有了抚恤,我们为什么还要缴那么高的军费?”有人问道。

“抚恤只是对牺牲和伤残士兵的补偿,若没有百姓的税赋,我们的将士们哪里来的吃穿用度?是百姓养活了沙场上的将士,将士们才能浴血厮杀保卫家园,保证百姓们的正常生活--百姓与士兵,向来是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这些道理,从书本上读来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此时此刻,看着城下一片血污的人群,尹扶思却体会得异常深刻。

这道理黄鹰岂有不知。但按越国王族的秉性,大有“不战死不罢休”之意,裹挟着本就生活困苦的百姓继续这样疲劳的战斗与消耗,百姓仍旧没有活路。他决定带部分百姓逃离,也不过就是逃离这严苛的生存之道。

方才听尹扶思的意思,似乎有止息干戈、另寻其他生路的意思,心中曾起过一丝期待,然而,现在听来,事情又转回到初始,尹扶思竟是也要发动百姓继续支援战争,结果仍没有改变。

“公主说话当真动听,然而其意便是越国一日不罢兵,我等便要一日缴纳繁重的赋税,无非是给当兵的人家一点所谓的甜头。然而,人多粥少,还是入不敷出,结果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有何改善可言?”黄鹰出言尖锐地讽刺道。

“这正是扶思即将要说的问题--”小小的尹扶思用力挺起胸脯和脊梁,直接答道,“越国从此刻起,只反抗入侵的敌人,再不对外兴兵!”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章静言、姚虎、马青平和吴周心头都是一震。就他四位而言,没人想要开战,尤其是章静言,之前便不同意尹沐江和尹扶之的以战养战策略。

但当他真正面对姜国和朴国的进攻时,才明白武力对一个国家有多么重要,更明白尹沐江这么多年的坚持所为何来。所以才接受屠一骨的建议,征丁,收缴军费。

就在他努力靠近尹沐江的决断之时,却又听到尹扶思这番断言,这实在是太投合他原本的心意,不由得竟也憧憬起没有兵戈的和平日子。

对所有百姓而言,不再征伐,不用担心家中的男丁上战场经历生死,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没想到尹扶思是存着这样的打算,虽然目前看不到任何痕迹,但黄鹰却突然觉得这小公主的话可以相信--这个小姑娘本身便带着一种给人足够信任的气质。一如她平常在残破的石窑区穿梭,聘医赠药帮助战死士兵的遗属般可靠。

黄鹰想相信尹扶思一次。

“你说的可算数?” 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他仰望着女墙上小小的女娃,问道。

尹扶思没有立即答话,低头,俯瞰城下,只觉得一阵目眩--好高!

如今的越国便如同此时的自己,颤巍巍、孤零零地立在高绝的一方女墙之上,周围都是各怀目的的人,除了中立的和敌人,没有朋友。

站立在狭窄的女墙之上久了,双腿抖得厉害,心绪更抖得厉害。

她相信章静言一定混在人群中,正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说话是否算数,取决于今日百姓对她的信任度和章静言对她的态度。她能做的,只是尽量让百姓信任自己、依赖自己,让章静言面临骑虎难下之势,迫使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和地位。

眼下,她要逼得章静言骑虎难下,自己更是不能退缩。

握了握拳,对着所有人,尹扶思铿锵答道:“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