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正面对峙(下)

三次强调“我主”,舒里安在极力突出梅兮颜是所有祸端的本源。

梅兮颜知道舒里安在针对自己,故意离间她与那些中立的、或者对她有些信任的廷臣的关系,要将她孤立起来,哪里会让他得逞。

环顾廷臣,梅兮颜肃色说道:“我为枢国之国主,吕国也好,南方叛军也好,为得枢国利益,自然要针对我而来。打击我,便会打击枢国,我与枢国,休戚相关,本就是一体。”

顿了顿,梅兮颜毫不担心地说道:“南方叛军之事,一会儿我会详细说明。至于吕国诬陷我枢国的言论,本就是假的,无需挂怀。”

“吕国倘若非当此事为真,兴兵犯境,亦或者与南方叛军联手,我主要如何应对?”舒里安不肯放弃吕国这个借口,继续追问。

梅兮颜眸光一敛,精光藏于眼底,振振有词地答道:“吕国王族大乱,三个王子一死一伤一失踪,其中牵扯诸多吕国廷臣及内幕,更有越国在屏山关与其僵持。王廷如此不稳,他们怎会不知死活来招惹我们。”

泰岳轻咳一声,又以特有的声音说道:“越国对付姜国和朴国已经吃力,绝不会再对付吕国。吕国已定下吕青原在六月继位,他为新主,尚无武功建树,借此机会攻打我们,正可建立功勋,他会错过良机么?”

梅兮颜早知泰岳和舒里安会以此发难为难自己,目光坚定地看向泰岳,淡定地答道:“南方叛军虽可恶,但这一个月所见,永靖关对国境的严防却从未疏忽过。即便是南方的百姓,都在自觉防范吕国来袭。”

“如今他们已成叛军,焉知吕国不会许他们以好处,而与吕国联手?”舒里安问道。

“右相的担心不无道理。”梅兮颜笑道,笑意却只停留在嘴角,“南方既成叛军,很可能会寻求吕国帮助。然而他们从吕国买来的大批量粮食却被吕国贼喊捉贼地抢了回去,可见,吕国实在没什么诚意合作。”

在群臣的眼中,梅兮颜出去一趟,确实与之前大不一样。由于对南方情况知之详细,无论舒里安和泰岳如何刁难,她都有理有据地分析,再不是铁壁城时那种莽撞的孤勇。

舒里安脸上的老肉正在因气愤而隐隐抖动。对手正在成长,若不能尽快除了她,只怕自己便要糟糕。

偷眼看向泰岳,他刚失了外甥,感触应该更深。只是梅兮颜今日言行滴水不漏,实在找不到漏洞。

“此一时彼一时,合作讲求的是利益大小,朋友或敌人,从不是一成不变的!”泰岳缓缓说道。

“左相说的是,小人和敌人,我们都要防范。”梅兮颜哂笑道。故意用重音突出了“小人”两个字。

泰岳和舒里安怎会与她在这两字上一般见识,只是暂时无言以对,所以不再说话。

见泰岳和舒里安终于停止了诘问,梅兮颜收起嘴脸的笑意,正色说道:南方叛军之事乃是百年遗患,也该了结了。吕国看似虎视眈眈,实则更像是纸老虎,中看不中用。”

停顿一下,梅兮颜将右拳郑重地放到桌案上,锵然道:““我们枢国虽不主动挑事,可也从来不怕事!胆敢犯上作乱及犯我边境者,便让他们看看我们枢国的手段!”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坐在前侧的奉常陆维贤、御史杜衡,眼皮抬了抬,瞄了一眼神色肃然且坚定的梅兮颜,又垂下了眼皮,依旧保持面无表情的姿态。

泰岳在座位上施了一礼,温声说道:“吾等坚信我主之决心,必能保佑枢国袪灾除恶,国泰民安。”

本是好好的一句恭维话,从泰岳的口中说出来,梅兮颜总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众臣正要附和泰岳之言,齐声恭维,梅兮颜却没有给他们机会。身子稍微向前一探,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众人,仿佛山林之王在睥睨它的领地,直接说道:“枢国非我一人之国,是万千百姓安身立命之所,在坐各位均是枢国栋梁,枢国需要我们戮力同心,才能国泰民安,举国太平。”

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梅兮颜见泰岳和舒里安似乎已无话可说,说道:“面对外界的危言耸听,希望各位保持心境澄明,莫要被流言蛊惑而行差踏错。”

最后一句话,梅兮颜说得很慢,目光更是依次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扫过所有廷臣,似在提醒,又似在警告。

侧殿一时鸦雀无声。

泰岳与舒里安的党羽不能应和;中立者看不到梅兮颜更实际的表现,不想应和;稍微信任梅兮颜的人也只能偷偷在心里支持,不敢应和。

片刻,奉常陆维贤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南方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引起反叛,虽是孟氏与郑氏操控,但不能无视源头。此皆因我主祭祀诚心不足,上天才会降下危言以为惩罚,还请我主今后端正态度,勿要异言异状。”

卫尉骆毅也冷着一张脸,在旁补充道:“今后我主出行,请告知老臣,按规制出宫,民间便不会生出妄议!”

听语气,很是有些教训梅兮颜之意。

因两位丞相刚与国主就此事争辩过,且已告一段落,看似梅兮颜以强硬之姿占了上风,但实际上,泰岳和舒里安将问题全部归咎于梅兮颜本身。即便梅兮颜逐一辩解和反驳,也仍改变不了大部分群臣认为眼下的是是非非皆因梅兮颜而起。

此时陆维贤和骆毅发声,听起来也像是不满梅兮颜的所为,而压制梅兮颜的气势。

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泰岳和舒里安也希望陆维贤能继续多说几句,最好引到年初的新年祭祀大典上去,继续数落梅兮颜的不是,坐实她非国主最佳人选。

想到去年陆维贤和梅兮颜两人差点就在这殿中打起来--一个苍发老者,一个蛮横丫头--仍觉好笑。

陆维贤身为奉常,已过了耳顺之年,为人仍旧严肃刻板,完全不懂变通。去年新国主继位大典的繁琐礼仪被梅兮颜批驳为繁缛,不肯遵枢国的旧制,要求从简,两人谁也不让步,导致争吵起来。

陆维贤差一点便要抡起拐杖责打野性难驯的梅兮颜,而梅兮颜更是差一点劈断他的拐杖,最终被骆毅和鬼骑拉开。以后廷议,陆维贤便始终不说话、不表态,被梅兮颜私下称为泥塑之一。

泥塑之二便是卫尉骆毅,骠骑将军,禁卫军统领。与陆维贤年纪相仿,是武将中的元老人物。原本按资历,可升为郎中令,但梅兮颜执意要求由毫无功勋的鬼骑侍卫队长程铁鞍担任郎中令,引起所有廷臣不满。

梅兮颜一怒之下,撕了左右丞相关于郎中令任命的奏疏,郎中令空悬,将王宫各殿的侍卫分成几组,鬼骑侍卫各为队长,直接指挥。

与这两位老臣的嫌隙就此生下。

今年是梅兮颜继位元年,因铁壁城与吕青野之事,新年祭天大礼没有参加,算是再次开罪了陆维贤。又让程铁鞍全程以中大夫之身份辅佐太傅罗继伟讨论政事,中大夫乃郎中令下属官,便也开罪了骆毅。

不过昨日休息一天也没见他们两个找上门来问罪,梅兮颜直觉是太傅对他们说了什么,因此对自己的印象已有改善,没想到他二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倚老卖老地教训自己。

梅兮颜铁青着脸斜瞥了陆维贤和骆毅一眼,右嘴角向下微微撇了撇,强行咽下一口气,无视二人,看向其他人,正色说道:“南方叛乱蓄谋已久,终至如今刀戈相见,今日与诸位所商的,便是南方叛乱之事。”

陆维贤与骆毅各自说了一句话,没等到梅兮颜的回应,似乎也不强求,又恢复了“泥塑”的“本性”,垂着眼皮坐在前面,不闻不问。

梅兮颜乐得他们不再说话,继续说道:“泛舟的战报诸位都已阅过,叛军船坚刃利,士气正盛。泛舟水军大营主将迟斌玩忽职守、临阵脱逃,险些酿成兵变,我已将他军前正法,骠骑将军泰耀廷已接任泛舟水军主将之职。氿州州牧暂时空置,无需再改派任命。”

迟斌被斩首之事,泰岳是今早才收到泰耀廷的飞鸽传书。梅兮颜收复了泛舟大营的将士,泰耀廷现在泛舟大营,暂时不便擅自离开,致使消息的传递落后于梅兮颜的返回速度。

一想到自己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惨死在梅兮颜手上,凌晨已痛心过的泰岳,又忍不住替姐姐伤心。

梅兮颜杀了他的外甥,又将他的儿子放置在战场,即便保留氿州州牧的位置示好于他,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仇恨!

然而,暗中咬牙的泰岳却装作一脸惶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殿中,郑重地跪倒,叩拜道:“老臣管教甥子无方,代甥子迟斌向我主谢罪。”

梅兮颜眼角一跳,暗自腹诽:老狐狸真会做戏--但人却已站起,快步走到泰岳身前,弯腰伸手将他扶起,口中直说道:“迟斌不识抬举,与左相何干!况他远在泛舟,左相哪里知晓他会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临阵溃逃、贪功诿过。好在天佑我枢国,终于没有酿成军队哗变之大祸。”

梅兮颜每说一句,便如同插泰岳心头一刀,恨得他心头狂跳不止,却还要表现出一腔愧疚的模样来。

将泰岳扶到他的坐席处坐下,梅兮颜才施施然重新回到自己的王座中。细看群臣,人人端坐看着自己,倒是没人去偷眼看看泰岳的表情。

梅兮颜也没指望过杀了迟斌能给泰岳和舒里安什么震慑,这群滚刀肉若能知道收敛,枢国南方何至于有此形势!

目光停在舒庆脸上,平静地续道:“未免泊州轻水大营再犯迟斌之错,责令骠骑将军舒庆即日赶往轻水大营,担当主将。”

舒庆是舒里安的长子,三十有六。并未立下什么赫赫战功,但当年那些声名威赫的大将军们死的死,老的老,枢国近二十年又没有过大战,只是在每年武校会选拔得头筹,所以被舒里安完全不避嫌地慢慢提拔上来。

若不是禁卫军统领骆毅身子骨还硬朗,舒里安早已让他顶替了骆毅。又因康棣是枢国硕果仅存的凭战功得到的大将军头衔,舒庆寸功未建,自然也不能大言不惭升为大将军,如今已是做了四年骠骑将军。

“秉国主--”梅兮颜话音一落,舒庆虎眼一瞪,遗传自其父的眉毛一跳,已朗声拒绝道:“轻水大营主将余成言尚未犯错,臣若就此去上任,恐轻水的将士们不服,此举不甚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