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正面对峙(上)

在灵祁县的船坞中,梅兮颜没有发现大量的战船,又没有接到北山越和柳朔雁的消息,不知瓢儿岛之行可顺利,更不知道除了瓢儿岛,南方叛军是否还有其他造船场。

在这样严峻的情势之下,担心战事会突然扩大,梅兮颜与洛英一路换马疾行,两天两夜便赶到了都城枢钥。

从去年年底去铁壁城,辗转到越国、吕国、枢国南方,再进入枢钥,竟已是半年过去。

国主终于回来,平静的王宫似乎并没有显出多么兴奋的变化,一如往常一样安然,有条不紊。

程铁鞍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国主休息,让梅兮颜终于有了短暂的休憩机会。

五月十二这一天,廷臣都知道国主已回到王宫,却愣是没有看到国主的身影。洛英守在梅兮颜的寝殿门前,称国主极度劳累,需要好好休息,将一切人等挡驾,包括泰岳和舒里安。

虽然国主在休息,但却有一份关于军队供给的手谕诏令左右丞相去做,洛英将梅兮颜亲笔写的手谕恭恭敬敬递交给泰岳和舒里安,仍旧站在国主寝殿门口尽忠职守。

五月十三一早,睡饱了的枢国国主梅兮颜,准时出现在启枢殿侧殿的廷议上。

待梅兮颜大咧咧地坐下,年过半百的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慢吞吞地伸出双臂,再慢吞吞地弯了弯腰,似乎速度再快一点,老腰的骨头就要吱嘎作响一般,慢吞吞地施了礼,口中呼道:“参见我主!”

他们后面的廷臣早已躬身弯腰等待多时,听到他们终于出声,立即也跟着呼道:“参见我主!”

梅兮颜看着殿上各个半弯着腰的文臣武将的脑袋,一丝冷冽在眼中划过,很想让他们就这样撅半个时辰,好好弄清楚侍奉的是谁、参见的是谁。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了握拳,带着微微戏谑,清了清嗓子,用清脆的女声,朗声说道:“半年未见,各位的礼数倒仍是规整。免礼,都坐吧。”

非大典仪式,廷议只在启枢殿侧殿进行,廷臣皆有坐席。但一时间,群臣被梅兮颜的声音所惊,早已忘了要入座。

泰岳和舒里安原本岿然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想来也是被梅兮颜突然发出女声吓得不轻。

女生男音,曾是他们不满梅兮颜为国主的原因之一。一些非他们阵营的臣子,也对梅兮颜的声音难以接受,而选择沉默地做壁上观,看梅兮颜能将国主做到何种程度。

“我主这嗓音……”只短暂惊讶了一瞬的泰岳问出了众人都很在意的问题。

梅兮颜暗暗冷哼,脸上却笑得嫣然,更有一种明媚爽朗的英气之美,说道:“多谢左相关心本王的咽疾,不过是年少时伤了嗓子,这半年治好了而已,总不会比南方叛乱更让诸位震惊吧。”

初继王位之时,梅兮颜使用男声,是因从莽林回来,在罗赞面前一直便是这个声音。她原本想用这个声音报复罗赞--那个声称是她父亲的人,在明知鬼骑寿命多不长久的情况之下,仍将她送去莽林,训练成鬼骑,她便用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面对他,让他愧疚。后来,便如泰耀廷所想,用来测试群臣对她的接纳程度。

恢复女声,只因她觉得时机到了,她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需要这些心思玲珑的廷臣们站队,自然不能再给他们嫌弃的借口。

泰岳只当没听到梅兮颜后一句的嘲讽,平静地说道:“我主万福,陈疾治愈乃枢国之福。”

后面众人也便跟着泰岳复述一遍,低着头看不出多少真心,应声虫倒是一堆。

对于泰岳回避了南方叛乱之事,梅兮颜没有追问,今日本就要说此事,他们想躲也躲不过,因此笑道:“坐吧。”

不少廷臣偷眼看着泰岳和舒里安慢吞吞地直起腰,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前坐下,才快步走到自己的坐席前,坐下。

待所有人坐定,梅兮颜略表“关心”地开口说道:“两位丞相这半年看似苍老了一些,若身体吃不消,无需每次这么辛劳来参加廷议。”

舒里安略略收一收下巴,脸上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感慨道:“今年实是枢国的多事之年,水患方歇,灾兵便起。臣虽老骥,尚有余力,敢不为枢国卖力。”

虽然舒里安说话的时候眼皮一直垂着,但他那两条花白虬眉始终张扬着,怎么看都不像善类。生了一张武将的脸,却一生在文臣之中钻钻营营,还要装出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无奈野心都体现在眉毛上了,也是可笑。

舒里安既表过态,泰岳便不再说话,只是朝着梅兮颜微微点头,算作附和。

梅兮颜恨得牙根痒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枢国得两位柱石,实是幸事。”

“昨日国主休息,未及听老臣说话,三公主和大王子……”舒里安轻扯嘴角,权作一笑,正要说罗珃和罗启的失踪,却被梅兮颜打断,淡淡地说道:“他们正在南方照顾灾民,让他们继续历练吧。”

大家都知道泰岳和舒里安属意的国主人选是罗启,梅兮颜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便算交代了罗启的安危,似是故意不以为然。

不给舒里安再询问的机会,话锋一转,梅兮颜又道:“听闻最近有传言说南方叛乱是因我偷偷潜入南方被人揭穿身份,赈灾的粮食又被掺了药,吃死了人,流离失所的灾民认为是我要灭他们两州百姓,所以两州造反--在此对诸位澄清一下,绝无此事!”

殿中诸人暗笑,天祭传言确实有过耳闻,但因铁壁城大战有目共睹,北方民众对此传言倒是不信者居多。

只是这种事哪是你说一句便天下皆澄清了事,仍是如此我行我素的作风,到底是莽林出来的,勇悍强势有余,圆滑柔软不足。

舒里安被梅兮颜打断了问话,正在气闷,立即倚老卖老地责备道:“禀我主!天祭谣言虽是谣言,但若我主不私自进入南方、不暴露身份,也不会让孟定衡借国主身份制造天祭谣言,从而煽动百姓造反,演变成如今不可收拾的境地。”

自梅兮颜继位后,泰岳与舒里安在廷议之时的态度便一直如此,群臣早已习惯。

当初梅兮颜百般忍让,只是为了麻痹他们,先观察群臣的各个阵营,以便日后分别对待和处置。而且,她当时刚刚继位,实则处于被架空的地位,完全没有实权,也无法表现得强硬,与满廷文武作对。

梅兮颜哂笑道:“孟郑两家反心早已露白,无论本王是否去南方,今日之事都无可避免。”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转到泰岳脸上,又立即移往别处,梅兮颜以轻松的语气佯作怨怪道:“倒是右相失态了!我枢国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不止一位,尚未交手,右相怎么就断定事态‘不可收拾’了?”

枢国最年轻的两位骠骑将军,分别是泰岳的儿子泰耀廷,舒里安的儿子舒庆。

舒里安没有料到梅兮颜敢于如此明嘲暗讽他和泰岳,长长的眉毛不自禁地抖动了两下。下面的群臣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抬眼打量梅兮颜,已然察觉出她的态度开始强硬起来。

“回我主!”泰岳垂着眼皮,波澜不惊地接口说道:“右相也是太过担心局势变化,才有意如此措辞,旨在提醒我主多加注意言行,不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以免带来严重后果。”

泰岳说话时嘴唇变化的幅度很小,因此语音有些含糊,却又每个字都能让他人听清,只是听起来很是高傲。此刻,更是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在其中。

他的外甥刚被梅兮颜处决,儿子也被梅兮颜留到泛舟大营,要面对的是不知何时就会冲上来的南方叛军,却还要听梅兮颜在这里对他嘲讽,怎能甘心。

梅兮颜秀眉一挑,轻笑道:“左相何必长他人志……”

话未说完,泰岳却已自顾自继续说道:“因我主与吕国世子进入越国,又返回吕国,使得我枢国搅进了吕国王位之争,无端惹来一个强大的敌人。”

舒里安立即插口道:“年初我主曾让鬼骑侍卫带回消息,说我主与吕国世子正在商谈联盟之事,不知这联盟与吕国王族之事……”

两个丞相一唱一和,舒里安故意停住不说,却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群臣的怀疑。

“我枢国从不主动挑起战争,作为国主,本王又怎会明知故犯。”被泰岳无礼打断话语,又被舒里安故意误导,梅兮颜咽下怒气,轻笑,随即解释道:“原本想与吕国结个互市,便于大批量购买吕国的粮食与美酒,不料吕国王族祸起萧墙,更有包藏祸心者要将祸水引到枢国。”梅兮颜轻笑着解释道。

她本不想解释,但想到廷上所坐之人并非都是泰岳和舒里安的党羽,若只是高傲地反问一句,担心会引起中立廷臣的反感。她现在需要更多的廷臣站到她这一边,因此一定要费这番唇舌。

那些视泰岳和舒里安为马首的廷臣仍旧略微垂着眼皮,没有任何反应。剩下的廷臣也已习惯了闭口不言,一时十分安静。

鼻子里不屑地轻哼一声,梅兮颜的目光再次扫过所有廷臣,惋叹道:“果如左相所说,被有心人趁机大做文章,不止吕国惶惶不安,便是咱们这枢国王廷,也被误导了呢。”

双手搭在宽大的坐椅上,梅兮颜挺了挺腰杆,熠熠发光的晶亮双眼与泰岳和舒里安各自对视一瞬,又道:“今后本王一定更加谨慎,不给搬弄是非者、心怀不轨者--任--何--机--会。”

最后四个字,梅兮颜一字一顿,表示自己的决心。

那四个音节,落在泰岳和舒里安耳中,却如擂响的战鼓一般,在昭示战争的开始。

舒里安遒劲的眉毛一抖,中气十足地问道:“然则南方百姓恨我主入骨,吕国吕青原又视我主为杀父仇人,内忧外患,双重夹击,我主要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