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赵争希(下)

“叛军就快杀到门口了,我杀你何用!”梅兮颜嗤道。“你在州牧面前如何做戏我不在意,在我面前少惺惺作态!有话就直说,有……咳……赶紧起来!”

梅兮颜佯作生气,转身背对赵争希,踱到主位前坐下--来南方一直装土匪,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粗糙的言行竟不由自主便冒出来。

赵争希却仍旧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自责地请罪道:“下官颟顸鲁钝、鼠目寸光、自以为是、辱骂我主,罪该处死!请我主……”

“你简直罪该万万死!”梅兮颜不耐烦地打断他,敲着案上的茶壶,说道:“待客之道也做不好,一碗茶都欠奉!速去给我沏壶茶!”

“是,下官马上去沏茶!”赵争希立即起身,一边说一边快步到主位的桌案前取了茶壶去沏茶。

他原本是想,若国主来能办正经事,他再奉茶,若只是过来耍威风,搪塞几句送走她便罢了,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自己预料。

丁开为赵争希让开门口,看着他匆匆出门去,再转头看梅兮颜,轻轻吁了一口气。

“怎么?当真以为我会杀他?”梅兮颜起身,打量这间简陋的书房,笑道。

“杀倒是不会,怕你动手揍他……”丁开咧开嘴,调侃道。

梅兮颜扭头斜睨了丁开一眼,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早在梅兮颜四处救助灾民之时,便从不少灾民口中得知了赵争希的各种传闻。

在孜州的各个太守之中,赵争希应该算是一个异类。

所有州牧下达的公文、命令等,他表面会尽量完成,实则有一多半都完不成。但对于完不成的任务,他均会“老老实实”呈报上原因及自己的变通措施等,看起来十分认真。

今晚从白瑶山下来,又听丁开说,赵争希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些圆滑,实则内心却很是刚直不阿,且做事“不拘小节”、偶尔剑走偏锋。

这次买粮的钱不够,他将城内的富户商贾请到家中吃宴,假装醉酒,提笔写字作画,当场命令所有赴宴之人竞价购买。

但竞价用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博彩所用的箸子,一个箸子折合银二十两。长史钱铭在一旁做文书,记录下箸竞价之人名与数量。

众人只当这是一场游戏,便也乐得陪他一起发疯。这一顿竞价,十六幅字、三幅画一共卖了二千六百八十两银。

赵争希要每人在自己所付箸子的记录纸上,签名画押,宴席上的这个玩乐环节才算过去。

撤席后再看一队士兵的士舞,众人才被送回家中。

回到家中才得知,都尉贺生谷已派士兵凭着画押的箸子记录来要钱,声称愿赌服输,不给钱不放人,押进大牢去下狱。家人无可奈何,自然便付了钱。

到此,众人才知道上了当,各个拿着一幅毫无收藏价值的龙飞凤舞的字或画苦笑,却无处说理。

这是都尉贺生谷在运粮船上悄悄说给丁开和苗华的,两人因此对赵争希极有好感,所以才拉了路战来救治病人。

梅兮颜本也有个计划,便与丁开说好,进入行署先试探赵争希一番,若此人堪用则用,不堪用,后续再做处置。

这一番交锋,从敷衍搪塞,到愤懑指责,虽然赵争希此人过于高傲、且过于自以为是,但脾性确实忠勇,内里更是十分耿介,自可堪用。

梅兮颜在心中盘算着,如此,她便可与吕青野分头行动,事半功倍。

书房的南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有一个大字--思。没有卖弄任何技巧,端端正正的一个思字。

但上款很有意思,两个字:主鉴。

再看下款一行字:乐享元年初春争希敬书。

字面上看,这幅字是送给赵争希的“主”的,是写给他的家主的?据梅兮颜了解所知,赵争希父母已故去,家中无长辈。

从下款来看,是铁壁城之战后写的……门朝西开,主位在东墙,这幅字却挂在南墙,位置不妥……莫不是……给我的……

正自揣测,赵争希已经端着茶壶进来了。

“坐北朝南看,草包理应多动脑子思考?!”梅兮颜故意大声说道。

赵争希的脚步明显一滞,紧接着便将茶壶置于桌案上,又扑通跪倒,继续道:“下官辱骂我主,还请……”

“你若累了站不起来,就跪着吧,我没功夫和你耗,有正事要说。”梅兮颜挥了挥手,说道。

赵争希主动请罪求死不成,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继续跪着。

梅兮颜重新回到案前坐下,自行取了两只小茶碗,倒了两碗茶,招呼丁开道:“过来喝茶!自打到南方来,还没喝过正经的茶呢。这茶好香!”

丁开走过来,顺手便扶起了赵争希,才去端茶碗。

“城里人大都可靠吧?”梅兮颜着实是渴了,也就不再讲究礼仪,一边用嘴吹着茶水,一边问赵争希。

“其他城邑的眼线是有的,除此都很可靠。”赵争希已晓得梅兮颜的厉害,自然便老老实实应答,发自内心的恭敬。

丁开长得五大三粗,吹茶也就罢了,赵争希看到梅兮颜毫无国主威仪、更无女子淑仪,只像个寻常百姓家的丫头,慢悠悠地吹茶的模样,尚有些接受不来。

“白瑶山有二百多老幼,我想将他们送过来,你想办法安排一下。”没有征询,梅兮颜直接命令道。

“好。何时能到?”一旦讨论正事,赵争希格外认真,干脆地问道。

“我回去便准备,大致明后晚送来。”

“下官在西门安排人手接应。其他人不一起过来么?下官这里筹集的米粮尚够一时敷应,还有粮食没有运到。”

梅兮颜伸手一指南墙上的思字,叹道:“全进了城,被围城怎么办?”

赵争希讪讪一笑,自嘲道:“这幅字上下款写差了。”

他言下之意当然是指这字该是国主送给他才对。

当初听闻铁壁城大捷,他对新国主确实满怀希望,自己自以为是地想做劝谏的忠臣,特意写了个思字挂南墙上,假作国主每日能够看到。

“你的粮食是怎么买到的?”梅兮颜收起玩笑,问道。

“一个经常来往于吕国和我们枢囯的掮客,外号叫老广,但年纪并不大,三十岁左右,专做粮食生意。”赵争希答道,“下官正在四处找他,查清到底是谁泄露了运粮的时间和路线。”

“所有交易都是这个掮客出头的?你看到过真正的卖家么?”

“看到了,是吕国醴城看守粮仓的头目,他自称姓廖,但下官怀疑他不过是个替身。永靖从他们手中买三千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绝不是这样一个小头目能做主的交易。”赵争希诚恳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你们是在刈水上接的粮食?”梅兮颜问道。

“是。结果刚到苇淀子口,还没进入枢囯境内,便遭了劫。”

赵争希虽已做了准备,派出了三百精兵护粮,预防有水匪,却仍是抵不住那些水匪的厉害。

若不是丁开和苗华像鬼魅一样出手,粮食就烧成灰了。也正因他们露出了那么令人惊骇的功夫,贺生谷才能确定他们一定是铁壁城的功臣--鬼骑。

梅兮颜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微微点头,目前这些信息难以判断铜钱的接头者到底是谁。转而又问道:“还有一千石粮食,你们定好交易日期了么?”

“定了一个月半后。”

梅兮颜没有说话,她计划拖住孟郑家族的叛军,直到入秋后再开战,但目前尚不能确定能否如愿,要等北山越和柳朔雁的消息。

“若有任何消息,下官即刻禀告我主。”赵争希想的更周到。

梅兮颜点头,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一仰头,喝了茶水,又赞道:“好茶。”

“这是今年二月的新茶,好在大水之前就采摘完了。我们永靖后面有座小茶山,盛产茶叶,远近都很有名,只是遗憾运不到北方去。”赵争希略微惋惜地说道。

“不慌,这些年你们都已经挨了,只差眼前这一仗,有什么挨不过去的。”梅兮颜又倒了一碗茶,急急忙忙吹凉喝了,站起来说道:“我们这就回山去了。”

“大人,路先生请大人行个方便,他有要事要出城。”长史钱铭的声音在小书房外响起。

“钱先生请进。”赵争希说道。

赵争希年纪比钱铭小四岁,因此称他先生。钱铭为人稳重,与都尉贺生谷是赵争希的左膀右臂。

钱铭一进门,看到屋内多了两人,一人他认识,乃是丁开,另外一人虽是男装,但身材秀颀,面容姣好中带着英气,略微怔了怔,立即便向梅兮颜施礼道:“下官永靖长史钱铭拜……”

“你们永靖这三人帮倒是个顶个聪明,一眼便能识**份。”梅兮颜伸手便拦住钱铭施礼,打趣道。

“虎狼环伺在外,分辨敌我成了本能。”钱铭竟然也跟着打趣道。

“你可比赵太守更会说话。”梅兮颜玩笑道,“告诉路战我在这里,让他过来吧。”

钱铭立即领命出去,不多久,只听几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庭院中。

小书房门再开时,门里门外的人同时一怔!

“梅……梅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一个额头上裹着重重白生布的青年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