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各自的立场(下)

交代完桂花村的事情,孟锡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穿了一身破衣烂衫从行署后门悄悄出去,站到了街道上。

夜幕下看着满街的乱象,孟锡反倒雄心勃发——再等等,等攻进腐败庸碌的北枢,等打开通商互市的道路,这些城邑不仅会恢复往日的模样,甚至将更加繁华……

孟家要与郑家联手独立成国,还要从现任国主罗夕的爷爷罗继弘执政时说起。

当时孟郑两家因门当户对、结成亲家之后,枢国王廷对他们的态度便有些变化。从一些北方知交官员的口中得知,枢国王廷对他们两家联姻之事颇有些微词,不少文官怀疑孟郑两家从此将垄断枢囯南方,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日复一日的怀疑和谗言之下,枢囯北方官员对南方官员的敌意日渐明显,竟开始对通过刈水往来南北的百姓收取过路费,巧立名目为通驿费,大有控制南北方百姓出行、以免北方百姓流失到南方之意。

罗继弘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只做不知。这便使得孟郑两家心中有了芥蒂和防备,开始生出反心。

罗赞继位后,也继承了他父亲罗继弘对南枢的态度——睁一眼闭一眼,大有继续放任自流之意。

但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纵容之态,却使得掌握实权的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敛财的嘴脸更加丑陋。

罗继弘在位时,南方百姓去北方只是额外收取通驿费,便能领取通关牌,进入北枢。

等到了罗赞这一代,经济进一步提升,在桑林城开设了与姜国的互市,不止吸引了姜国的商贩,更是也吸引了其他国家的商贩,通商发展,使得枢国经济收益日益增加,在外人眼中,枢国也愈加强大。

原本这是一件对枢国全民都极好的事,然而,南方商贩若想进入北方做买卖,在必须缴纳高昂的通驿费的同时,也必须由北方指定运送队伍运送货物,运送费用另外收取。

这两项费用的收取,使得南方商贩的成本大大提高,即便去参加互市,也难以赚取更多的利润。但微小的利润也好过鸡肋,所以南方商贩仍忍气吞声地接受着。

为此,孟郑家族与吕国丞相乐斯道暗暗通过气,也想与吕国展开互市。然而,乐斯道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未经两国国主正式磋商,吕国与枢国辖下的两州私做互市,不合规制。

孟定衡与郑统乃是表兄弟,又都是孟家和郑家第五代的长房长子,看着父辈备受排挤,自然是恨在心头。

相继继承了侯位后,他们父辈对北方王廷的憎恨和暗中的谋划便也一同传到他们这一代。两人密议,干脆打着北方王廷的旗号再多收一份津口赋,继续激发南方百姓对北方王廷的恨意。

果然,二十几年下来,隐忍几十年的南方百姓骨子里那股彪悍劲终于爆发出来,绝大部分人拒绝再入北方参加互市,而仅剩的过往刈水的百姓和商贩也更加痛恨国主罗赞的横征暴敛。

当孟定衡和郑统忙着一步步铺陈之时,罗夕在廷臣不满、罗赞坚持传位的矛盾中,坐上了国主之位。

孟定衡和郑统敏锐地察觉到罗赞懦弱的性格中隐藏的狡猾——枢囯重臣都知道,罗夕从小被送入莽林训练,乃是鬼骑。立鬼骑为国主,罗赞暗里的心思不言自喻——要重新重用武将——以鬼骑和武将来制约他两家,亦或者很可能以武力剥夺他们的侯位。

万幸的是,泰岳和舒里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更不愿这样强势的国主继位,打压文臣。

于是孟郑两人极合时宜地散播了罗夕身份不正的消息,让枢囯群臣对罗夕的身份产生质疑,给他们制造合理掣肘罗夕的借口。

趁着北方王廷内斗、新国主不得群臣拥戴的这段时间,他们加紧布置各项事宜,准备彻底将南枢自立。

去年的蝗灾和今年的水灾仿佛是天助孟郑家族,当真可称得上是天时地利。然后再以新国主笃信巫术,罔顾百姓性命、以孜州民众生命作为祭品,发动所谓的天祭邪术以求平安为借口,攻打枢囯北方,是为人和。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之时,罗夕进入南枢后一连串的行为却给他们的计划制造了不少的意外。

孟家也是小看了罗夕的能力,以为她无兵无将又无百姓基础,即便混进南枢也不能成大事。万没有料到她竟凭着救助普通逃难的百姓而拉扯起一个队伍,且入驻了野兽横行的白瑶山。

更没有想到她敢冒着大不韪去吕国抢粮——四月上旬孟锡接到消息,吕国祸起萧墙,大王子造反战死、国主被暗杀身亡、二王子也身受重伤。这一切都是吕国原世子吕青野与枢国国主罗夕暗中构结的阴谋,罗夕的鬼骑乃是最大的助力。

若罗夕与吕青野勾结成功,吕国的醴城落入罗夕手中,势必对他孟郑家族起事自立造成灭顶的打击。好在阴谋败露,吕青野行踪不明。

最近听说吕青原即将继位,还在与越国就望烽城和苇城对峙,倒是对枢国尚未露出敌意。但这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可以想见水面下的暗潮汹涌——吕国对待枢国的态度,必然是敌非友。

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人家地盘上抢粮,罗夕的胆量与气魄,实非常人。

偏偏凑巧的是,从时间上推断,她抢的正是孟家偷偷在吕国购买的军粮。

原本这就是见不得光的交易,吕国已收了钱,也已按时按地点交了货,根本置身事外,只剩他们孟家吃这个哑巴亏,反让罗夕占了这个大便宜。尤其是罗夕还将此事嫁祸给曹通济,妄图制造孟郑两家的嫌隙。

若不是宋湘得知了这批粮食的消息,他面对曹通济时,心里总会存着一个疙瘩。

一边走一边思索目前的情形,孟锡突然庆幸自己此时来孜州。

孟家被抢的粮食虽然不多,若是罗夕用这些粮食做文章,谎称是从桂花村里抢出来的赈粮,即便百姓不信她,但这里是孜州,这些话传到郑统耳中,岂不是暴露了桂花村的秘密。何况百姓正缺粮,只怕信不信都会存着侥幸心理摸去桂花村。

好在孟徽已去驻云山围堵罗夕,而他更是抢占先机处理掉桂花村这个隐患。

抬头望望仍旧布满阴霾的天空,厚厚的灰色云层向着西方滚滚而去,大雨竟慢慢变小了。

在城中走了一圈,对于百姓的疯狂,孟锡已有了直观的感受。

相比乱七八糟的街道,西边偏僻的刈安塔格外清净。

抬头仰望天穹,西边的天空依旧乌云笼罩,反倒是头顶上,已能见到一点蓝天,温吞的云彩上竟还带了些夕阳的橘色。

倒掉的刈安塔塔身仍旧凌乱地躺在地面上,但塔前却有人用木板搭了一个不小的木棚,有四五十人都或坐或站地待在木棚下,手里拿着木棒、柴刀等物件,看着像是防身、又像是在守护。仔细看才发现,人群还隐隐排成了队伍。

被刈安塔遮挡住的西北角,有轻微却杂乱的声响——那里应该还有不少人。

再向前走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一个面色枯黄的人,用嘶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朝他指指点点道:“喂!看病的后面排队去!”

孟锡缩了缩肩膀,故意收敛眼中的精光,压着嗓子,没精打采地问道:“你们都是问诊的?要排多久?”

“不用多久,郎中很快就会给开方子,有药就拿着,没药自己想办法。”旁边的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城里就这一个郎中?”孟锡又问。

“就这个郎中不收诊金呀。”那人轻叹道。

“不……不收诊金……”孟锡讷讷地质疑道:“那能看好病不?”

大概是对他的问题相当不满,虽然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和力气,却仍是尽力反问道:“你看看哪家医馆有这么多人?”

更有人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好心地解释道:“这个冉姑娘的方子很好的,她之前在永靖城救了很多灾民。听说樨城瘟病严重,才从永靖赶过来救人的。”

孟锡心中一懔,试探地问道:“那她治好了瘟病没有?”

“冉姑娘才来两天,哪有那么快见效果。”有人无奈地取笑孟锡的急切。

“可是有一样,吃过她给的方子的病人,还都活着,这也算效果吧。”另外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人小声说道。

“今早冉姑娘开的方子效果已经很明显了。”有人露出欣慰的神色,说道。

“可是城里太乱了,药材难找。”

“只恨那些官兵和乱民,不想着一起找药材救命治病,却不停驱逐病人甚至残杀相邻……畜生不如!”一人瘫坐在地上,恨恨地惋惜,目光更是投到东南方。

那里,城里的嘈杂声还能隐约听到,相比起来,这里的病人显得沉默而死气沉沉。

虽然刈安塔已倒,但人们对塔的敬畏却没有跟着塔倒下。

路战将罗珃安置在这里后,将病人也一并转移到这里,由柳朔雁保护。其他的病人亲眷和轻微生病的人也自发保卫病人,将来此捣乱的乱民赶走了几波,便很少再有人来骚扰,所以这里成了樨城唯一一块安静的地方。

孟锡一边跟着人群向前移动,一边听留守的灾民们因自己提出的问题而硬撑起精神议论,心中涌起的更多是不安。没有想到除了罗夕的突然出现外,灾民中竟有这样厉害的郎中,若是当真被她凑齐了药材,给了灾民以希望,他们孟郑两家的计划将无法正常施行!

心中正震惊着,便听到街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刻意压低声音说道:“郎中就在这里!快点!”

“郎中!冉姑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