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天祭传言(上)

这一回有白瑶山做基准参考,周氏认得方向,听到她一声呼喝,后面跟着的一群人中便分出一些来,和她一齐朝东跑去。

随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尚有一些力气的搀扶着没了力气的,就这么慢慢地都向东而去。而这其中,还有两个人被用腰带捆绑着,头垂得低低的,另外几个男人正推搡着他们。

暗淡的火把光亮不足以照亮所有人,梅兮颜只觉得那两个人的侧脸莫名有些熟悉,仔细一打量,竟然是李砾和他的一个小跟班,叫小山子的那个少年。两人比起在艾虎山时消瘦了很多,眼圈黑黑的,脚步虚浮,看来吃了不少苦。

既然被捆绑起来,与那些吃人的畜生脱不了干系,果然都是艾虎山上的人。

李砾和小山子正偷偷看向她,两方视线一接触,李砾和小山子立即便转回头,继续低头走路。

他们认出她了,却没有叫她,是怕连累自己么?

梅兮颜按下疑虑,跟着这群人走了几步,发现众人还是躲着她,不由皱了皱眉。

前方正好有个水坑,梅兮颜走过去想擦洗一下兵器,才发现手上全是血迹。

在愽城王宫时,她便因杀了太多吕青莽的死士而浑身是血,吓到过吕逸的亲侍卫队。此时立即便明白了这些灾民惧怕她的原因,连忙蹲下身,就着水坑里的水,将自己的脸和手洗了个干净。

走出苇丛,一些受伤走不快的人看到梅兮颜露出姣好的面容来,胆怯之意便消散许多。众人都知道是她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人,逐渐便生出一分好感来,带着她向临时住地走去。

远远地,梅兮颜便看到一块空地上篝火明亮。再近一些可以看到,在空地边缘的一处堆放着十几辆独轮车,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包袱和物件,这情景看起来不像是匆忙逃难,却更像是逃荒。

几十个人影坐在地上,周氏早已站在其中,问道:“那几个畜生跑来这边了么?”

“抢走小囡儿之后就没回来,小囡儿没事吧?”一个苍老虚弱的妇人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周氏没回答,只是低头咒骂了几句“畜生”,地上的人都是一愣,随即看到人群中让开一条路,几个女人抬着一个已然昏厥了的妇人,放到了篝火边,然后从旁边的一只破碗里蘸了一些水,点在昏厥妇人的嘴唇上。

梅兮颜认出来,那个昏厥的妇人正是被抢的孩子的母亲。

在她们后面,另一个女人抱着被梅兮颜救出来的孩子,默默地望着篝火发呆。

“畜生!都是畜生!”几个受伤的男人站在人群里,忿忿地骂道。

那些面对抢孩子无能为力的老人们看着眼前的一切,呜呜地低声啜泣起来。

“老天爷啊……为啥要……这么折磨我们哪……我们老实本分地……过活……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欲哭却无泪,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质问着,无力的双手还在缓慢地捶打身旁的地面。

老人一哭,不少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呼爹唤娘的声音怯生生地传出去。

“……要吃就……先吃……我们吧……给孩子……一条……活路……”另一位老人靠在一块石头旁,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此刻却拼着仅剩的力气哀叹着。

“是我们拖累了你们啊……”一位倔强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站起来,愧疚似地长叹一声,“不能干活却多了张吃饭的嘴……”,语毕,竟一头朝着旁边的石块撞了过去。

“娘!”旁边的中年妇人猛地站起身,朝着老妇人扑去,仍是晚了一步。

人群一阵惊叫。

人影一晃,梅兮颜挡在老妇人前头,伸手便阻住了她的势头,将老妇人抱住,轻轻扶坐下,柔声安慰道:“大娘,还不到山穷水尽呢,别泄气。”

老妇人却不说话,只是绝望地哭着。

跟在后面的中年妇人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爬到老妇人身边,抱着老妇人也无助地哭了起来。

众人全部松了口气。大部分人都在同情和反思老妇人的言行,只有少部分人注意到浑身是血的梅兮颜是副生面孔,还没等问她的来历,有人在人群里委屈地发问:“我们靠自己活着,为什么要寻死?!”

“就是!罗敷女要拿我们祭天,我们偏不让她如愿!”

“兔崽子,乱说什么!那些都是杨吉编的瞎话,为的就是掩饰自己的禽兽行径,你们看不出来?”周氏出声轻轻地训斥一声。

众人对她很是尊重,一时间倒是不再说话,只剩老人们低低的哭声。

周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只能叹息,转而对梅兮颜说道:“多谢。”

梅兮颜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周嫂,杨吉那伙人被那个小哥杀的杀,跑的跑,但是还有两个留下来了,要怎么处置?”几个男人将李砾和小山子拖出人群,朝着他们的腿弯狠狠踹了一脚,“噗通”一声,两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面上。

膝盖疼得仿佛要裂开,李砾咬紧牙关不出声,小山子却没忍住,轻轻哼了一声。

梅兮颜自认还对李砾和小山子有些了解,按他们两人的秉性,是不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的,艾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嫂,杀了他们,给囡囡偿命!”一个男人红着眼睛吼道。

周氏没有马上接话,寒着一张脸,对着李砾问道:“你们怎么不跑?”

“我们不与畜生为伍!”李砾咬牙切齿地答道。由于一直咬紧着牙,瘦削的脸更加棱角分明。

“屁话!你们都是萧城过来的,原本就是一伙儿,不会是想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当内应,继续偷我们的孩子吧!”红着眼睛的男人骂道,眼里已经要喷出火来,太阳穴旁的青筋已经高高暴起,显然已是气愤到极点。

“我们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也帮忙拦阻他们了,还被他们打伤了!”小山子受了冤枉气,虽然强行忍耐,却仍是愤愤不平地辩解道。

男人却只当他们是在为自己开脱,斥道:“收留你们就是引狼入室,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罢,抡起手臂就打要打小山子,“啪”的一声,李砾却探出身体挡在小山子面前,脸上挨了这一巴掌。

男人的力道不小,李砾登时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渗出一点血迹。

“砾哥!”小山子看到李砾为自己挨了打,原本因为囡囡的死而愧疚的眼泪彻底绷不住。一边掉泪,一边大声地反唇相讥:“有这力气和本事,刚才怎么不去和那些畜生拼命啊!若不是狂……”

顺口便要说出狂车的名字,好在马上就意识到不能表明认识狂车,以免被眼前的人误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改口道:“那个哥哥出手,你们这么多人不是一样拿那些畜生没办法!那个哥哥出现前,可是砾哥拼命拦住那畜生的呢!”

众人都在义愤填膺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小山子的纰漏,而他的反驳讽刺和李砾的闭口不言,激得男人更加疯狂,竟开始抬脚不停地踢踹李砾和小山子。李砾仍是咬牙不说话,尽量用身体护住小山子,不让男人伤了他。

人群里有人看不下去,说了公道话:“这两个孩子确实帮忙追人来着,不是坏人。”

少数几个人附和着,更多人却不说话。

男人也不理会其他人的话,只是一味地在李砾和小山子身上发泄愤怒。

“够了!铁剑,不是他们的错。”周氏喝了一声。

铁剑抬头看向周氏的锐利目光,狠狠又踢了李砾一脚,才悻悻地说道:“周嫂,这些畜生都是萧城逃过来的,他们既然敢对囡囡下手,肯定也会对其他孩子下手,不能留!”

说到最后,铁剑几乎要一个字一跺脚地强调。

有怕事的人在人群里讷讷又颤抖地说道:“周嫂,咱们快走吧,去吕国。罗敷女只怕真的要拿我们做祭品了,蝗灾、水灾、瘟病、吃人……再之后可能就会人杀人了!”

“是啊,周嫂。”一旁有不少人应和。“孜州不能呆了,那么多灾民去了嵩州,只怕很快也会乱起来!”

“绕过这白瑶山,我们就能偷偷进入吕国了。”

“这都快一个月了,太守逃的逃,不见的不见,除了一个永靖城,连个收容灾民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见州牧有什么动静。去年蝗灾后虽然罗敷女的赈粮迟迟不到,但太守和州牧很快就组织赈济了,今年……不知罗敷女发了什么命令,不让州牧他们赈灾……”

“周嫂,去吕国吧。我们偷偷过去,吕国也不会发现的。”

“周嫂,看眼下的形势,罗敷女的天祭只怕是真的了,我们别犹豫了。”

梅兮颜安静地站在石块旁,看着神色凝重的周氏,很想安慰他们——不过是连续两年遭了蝗灾和水灾而已,枢国曾经还遭遇过更严重的天灾,当年的海溢淹了孜州和嵩州的滨海城邑,盐厂、渔场和农田一并被摧毁,不是都挺过来了。

至于瘟病,却是州牧不及时救灾而酿成的人祸。

关于吃人,梅兮颜瞥了一眼李砾,这个很有主见又心思重的青年,今晚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任由打骂,似乎藏着什么隐情……

最终,梅兮颜没有说话。现在,她完全没资格和立场去安慰众人,或者为自己辩解,只能无奈地握紧双拳,隐忍!

“国主真的要拿我们作天祭么?”小川抹着脸上的泪和汗,小声问道。

“这个野种来路不正,没有一身巫术怎么可能从莽林那种吃人的林子里出来!刚继位就招来蝗灾,转年又招来水灾,若是不拿大量的祭品祭祀天地,能压得住她的血腥之气么!”人群中不知谁忿忿地说道。

“别听那几个畜生胡说八道就听风是雨!”周氏又喝斥道,“国主是连朔北的铁壁城都会孤身去救的人,怎么会把咱们的命不当回事。”

“对!这个我也相信,国主赈灾不利是事实,但绝不会丧心病狂地做什么‘天祭’!”铁剑也挺了挺胸脯,说道。

“可是她从来也没管过咱们南枢的死活呀。”

“去年蝗灾也是赈济了的。”周氏垂下目光盯着火堆,说道。

“蝗灾都过去两个月赈粮才到,而且那么一点口粮也能算赈济么?”

“你当那些当官的是喝西北风的么?不先填饱他们的肚子,哪里有我们的份儿!”周氏欲言又止,顿了顿,仍旧忍不住说了出来。

正此时,山中传来野兽的嚎叫,有人突然憬悟过来,惊叫道:“周嫂,周哥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

“这是?!遇到危险了吧……”

沉默了半晌的梅兮颜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道:“周家嫂子,先去接应一下山里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