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土匪(下)

在微弱的月光下,能看到山体突然向外伸展出一大块,被团团白色云气笼罩着,云雾之后又是一面山体——这里,似乎是个断崖平台。

高骏骐的寨子便建在突出的平台上,地势极险,只有一条路可通到上面,若被大军攻打门口,连逃生的后路都没有,可说是利弊都很极端。

走进寨口,只见大寨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骑云寨”。

进入寨中才发现这块平台相当巨大,院落重重叠叠,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群。

梅兮颜言不由衷地赞叹道:“好地方,当真好地方。”至于地势的利弊倒特意忽略不提。

高骏骐仰头望天,看着满天星斗,得意地说道:“等到白日里更好看,云彩就在这石台周围盘绕,跟仙境似的。”

苗风不时偷眼打量各处,把守的人竟也不少,估摸着寨中至少有五六百人。心中却想,这地方实在算不得什么福地,倒是更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况味,实在是太险,不给自己留余地。

进入大厅,厅里点着不少火把,照得通亮,梅兮颜这才发现辛艾的腹部已微微隆起,怪不得高骏骐时刻护在身边。虽然他们并未说明是夫妇,但见着紧张的样子,必是夫妇无疑。

辛艾吩咐人沏茶倒水,笑着说道:“这茶是山上的野茶树上摘的,比不得城里那些,两位兄弟不要介意。”

“有口水润润喉咙就很不错,多谢辛寨主。”梅兮颜笑道。

说罢,端起热茶便轻轻抿了一口。苗风却是没有动那碗茶。

“对了,狂车寨主说要去樨城谈买卖,却不知是何买卖?”辛艾开口问道。对于刚进寨时她打断了高骏骐的话却是绝口不提。

“要看樨城现在缺什么。”梅兮颜狡黠一笑,转头又与苗风对个眼色,两人一同笑得高深莫测,才继续说道:“咱们这种人,什么买卖都能做。”

骑云寨这两位不比艾虎山的李续宗,这里都是真正的土匪,梅兮颜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当然不能透露粮食之事。随即又补充道:“高寨主和辛寨主若是有什么门路,也可以推荐一下,一定不会少了两位的好处。”

辛艾思忖着,方才还说要把倒腾来的南货处理了,现在又变成什么都能做?就是正经事可以做,恶事也可以做——这两人显然对自己还有戒心。

于是也不接话,反问道:“狂车寨主为何要去樨城谈买卖呢?”

虽然辛艾的语气正常,但梅兮颜仍敏感地察觉到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怨愤,显然对樨城怀有厌恶的敌对情绪。于是说道:“这附近没有被大水影响的城邑只有永靖城和樨城,永靖城出入相当困难,所以才要去樨城。”

既然骑云寨已经接纳了作为土匪的自己,又已知道骑云寨与萧城有勾结,梅兮颜便不再提及与李续宗的关系。

她能看出,辛艾比起高骏骐,更加聪慧机敏。土匪之间也有领地意识,他们假借狂车寨之名来南方已算过界,若是再说与李续宗的关系,怕辛艾多心,言辞有所保留。

“只有狂车寨主和大苗两位兄弟么?”辛艾扫了眼坐在梅兮颜旁边的苗风,方才拨打乱箭,苗风表现得相当惹眼。

如果梅兮颜和苗风没有在山下埋伏的乱箭之中毫发无伤,没有用一颗石子打断了骑云寨的大旗,辛艾可能不会邀他们上山。她现在需要功夫好的帮手,来完成她和高骏骐的心愿。

但他们既是土匪,便要先弄清楚他们的实力,免得利用不成,反为自己招来祸事。

“兄弟不少,但没有一起过来,等我们俩在这边弄出些眉目来,再通知不迟。”梅兮颜谨慎地措辞回答。

事情定了再通知,这只怕是谦辞——既已弄到了货,必然要有地存货、有人看货,哪有两人结伴便能将交易完成的易事?只怕狂车寨的人已经到了南方,有他们自己的落脚点,又或者所谓的货物本就不存在。

辛艾想着梅兮颜言行之间的矛盾点,掩下疑惑,不管他们要去樨城做什么买卖,打定主意先试探下他们对樨城的反应,于是问道:“狂车寨主可知樨城太守孟徽和灾民已经兵刃相向了么?”

梅兮颜与苗风佯装不知,两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然后,梅兮颜诧道:“怎么回事?”

许久没有说话的高骏骐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孟徽那个没人性的畜生!”想来是胸中本就有股恶气,才先骂一句发泄。

转头看看辛艾,才又恨恨地说道:“他怕灾民进城会抢掠城中百姓的家当,所以不肯放灾民入城,也不肯分出一点点粮食给灾民。双方言语不合起了冲突,结果孟徽声称城外都是感染了瘟病的乱民,调来东郊的两千官兵,配合城头上的官兵,屠杀守在樨城外的手无寸铁的灾民!”

高骏骐的牙咬得咯嘣响,“老人!孩子!任何人孟徽都不放过!当天还下着雨,樨城西门和北门外地面一片赤红,死了上千灾民!”

梅兮颜露出惊讶,怒斥道:“这不是禽兽么!禽兽不如啊!”

“不止如此!”高骏骐愤慨道:“事后天晴,孟徽将灾民的尸首收到一处,说为了避免瘟病传染……一把火将尸首全部烧了……可怜那些百姓只是想找个遮风避雨能稍微果腹的地方,没有死在水中,却无辜死在孟徽手中,尸骨无存!”

梅兮颜手一抖,已完全不用做戏,直接发泄般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义愤填膺地问道:“这个畜生!他孟徽就不怕城里的百姓看到他残忍的手段而造反么?”

“这正是孟徽的狠毒之处!”高骏骐扼腕道。“早在樨城遭了水灾之后,孟徽及时安排官兵通渠排水,修缮房舍,救济那些不幸淹死的百姓的家人,还贴出告示,要求所有粮店不得涨价、不得囤积居奇,违者处死,没收家财。有粮店不遵令行事,竟真的被他处死,没收的粮食和家财都分给了樨城百姓,可谓是彻底收服了民心。”

压着怒火,梅兮颜认真地听完,心里愈加敞亮。

孟徽要借助天灾,收买一部分人心,再激怒另一部分。之后再以城中粮食不够,逐渐减少樨城百姓的粮食供应,一点点引导百姓感激他们、指责国主不及时救灾赈济,就可以将那些激怒的百姓的怨气都转移到她身上。

所以,孟徽全然不怕屠杀城外流亡的灾民,城中那些受到孟徽“精心照顾”、闭塞视听的百姓一定会相信那些被杀的灾民都是瘟病感染者,只怕还会感激孟徽保卫了樨城的安全。

如此,在他们孟郑两家有意的布局引导之中,罪魁祸首只是她梅兮颜,对孟徽的恨意也会转移到她身上。

孟郑两家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可恨王廷中那些勾心斗角的老臣们却早已放弃了南方这两州,只做表面功夫,实则巴不得孜州和嵩州独立出去,也就彻底不和孟郑两家打交道了。

转瞬想到辛艾对樨城暗藏的不满,梅兮颜同仇敌忾般一拍桌角,站起身来,骂道:“卑鄙无耻!”

桌上的茶碗跳了两跳,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随即偷偷瞥了辛艾一眼。辛艾面罩寒霜,却不似高骏骐那般言行激烈,只是双手贴在微隆的小腹处,仿佛怕谁夺走她的孩子一般。

梅兮颜忽而又佯做疑惑道:“高寨主是从哪里听来的孟徽收买民心的消息,他既然敢对灾民下毒手,真的会有这样的好心对待樨城内的百姓么?”

“千真万确!”高骏骐极其肯定的回答,转头又看了辛艾一眼,说道:“我们在樨城有兄弟亲眼所见,不会有假的。”

梅兮颜又按着桌角缓缓坐下,皱着眉头沉吟道:“那个孟徽耍这样的心机,看起来像是针对罗敷女的。只要赈粮不到,所有百姓都会对罗敷女心生不满。”

“正是如此。”高骏骐接口道,“罗敷女在铁壁城大败屠一骨,不少南方百姓对她印象改观不少,这大概让孜州和嵩州的某些人如坐针毡、坐卧不安了。”

梅兮颜左手握拳,狠狠击在右掌上,恨恨地说道:“倘若罗敷女果真没有能力、不得民心,那是她咎由自取;但孟徽这样暗中挑拨、居心不良,却是狼子野心了。”

“哼”了一声,梅兮颜发狠道:“如果他孟徽是在长山,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这一番相谈,高骏骐和辛艾都觉得眼前这位狂车寨主算得上性情中人,对她生了一些好感。

高骏骐拊掌道:“狂车兄弟若有这份心,不在长山又如何。若不嫌弃我这骑云寨,尽可以在此多住些日子!”

这一试探,梅兮颜确认,高骏骐和辛艾不仅和孟徽有嫌隙,甚至起了杀心。于是继续探究地问道:“高寨主、辛寨主做事都是快人快语,可否告知小弟两位对孟徽的不满只是因他滥杀灾民,还是……另有恩怨?”

高骏骐看了一眼辛艾,却没有说话。

辛艾低头看着隆起的腹部,秀眉轻蹙,抿着薄唇,眼里渐渐涌上一层水雾,咬牙切齿地说道:“三年前,孟徽杀了我的爹娘……和儿子!”

梅兮颜心思电转,高骏骐总时不时就看辛艾的眼色,似乎他说话前要得到辛艾的首肯。轮到这么大的悲痛之事,表现得却不如辛艾痛苦,又让辛艾自己来说。而辛艾用词也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再看辛艾的肚子,这两人,是半路夫妻?

等了片刻,察觉辛艾并没有想继续回忆她的过往的意思,初来乍到又不好多问。已知这两个土匪头子与自己目标相差不多,可以一交,倒也不急着追问,便双手抱拳,铿锵道:“辛寨主节哀。但凡两位寨主要对付那畜生,一定叫上我狂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