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耿直武将(上)

梅兮颜掀开大帐的棉布帘子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康棣和申云各据帐中左右两边的头把座椅,端端正正地坐着,挺直了腰杆,四目相对,如斗鸡一般。似乎一直没有眨眼,眼睛看起来已经泛起了血丝和蒙蒙的水气。

程铁鞍说康棣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也对新国主产生了敬意,这个人没有派别,算得上正直的武将,值得信任。

于是在铁壁城稍加整顿之后,梅兮颜派苗风去传令,命康棣来铁壁城商议如何应对越国的后续之策。

命康棣到铁壁城来,梅兮颜也是在心里计较了一番才做的决定。

毕竟康棣与申岳亭不和她早已知悉,但铁壁城限于地理条件和长久形成的国策,只是戍城,兵力有限。越国若是再次大举进攻,只凭一城戍城将士是无法抵挡的,还需要康棣从朔州策应才是最稳固的做法。

昨晚听申云的语气,也只是憎恨康棣作壁上观而已,倒是不像还有深仇大恨的模样。而她也把康棣未及时来救援之因果都揽在自己身上,虽说当时也有激将之意,但看这些时日申云对城中事务和军事战役的处理都井井有条,倒是相信这位年轻的骠骑将军的大局观,不会因私愤而枉顾铁壁雄关的安危。

结果,万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样的情况,梅兮颜心中暗自发愁,却一脸波澜不惊地表情走到主位,大马金刀地坐下。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置于帐中四角的火盆后,最终落到地面中央的第五个火盆上。

铁壁城的百姓倒真是实诚,知道这是中军大帐,国主常待的地方,虽然被屠一骨烧毁的房屋还没有全部整理好,却对这大帐的冷暖十分上心。

心里暗暗骄傲这是她的子民对她的心意,却又灵光一闪,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这帐里竟然这样热,劳烦两位将军去外面各端一盆雪来,给中央这火盆降降温。”

康棣和申云都是一怔,目光却仍旧不肯离开对方的眼睛,好似谁先移开目光便是输了一般。

见申云不动,康棣有些着恼,在心里暗骂:没有眼力劲儿的后生崽子,跟申岳亭一个模样!按官职我在你之上,你该先起身才是!

申云虽然不想在康棣面前跌了他申家的面子,但转念一想,国主本可以叫康棣过来单独商讨事宜,却又叫上他,明显是想调和他们之间的宿怨,也是为铁壁城日后谋一个稳定的后盾。

他不是不识时务的莽夫,又何必一定要和康棣一般见识呢,先让一步,也是自己的心胸气度。

于是坐在帐门对面的申云率先站起身,转头对着梅兮颜应了一声“是”,便大步朝门口走去。

康棣见到申云终于动了,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得意,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随后又偷瞄了梅兮颜一眼,收敛了表情。

他也知道这是梅兮颜故意为之,只是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也站起身。

康棣离门口最近,但申云却是先他而走,两人此时竟几乎同时到了帐门。

谁掀门帘成了两人的难题。

没人说话,康棣双眼直视门帘,仿佛那棉布帘子不存在一般,等着申云先走。

面对康棣的无视,申云瞥一眼他斑白的双鬓,在心中自我安慰:小小孩,老小孩,不跟他一般见识。

一伸手,掀开了门帘,忽然若有所思一般稍稍顿了一下,竟没有当先迈步,反而说了一句:“康大将军请。”

康棣比申云的年纪大了两轮,自然不客气,略低头钻过门帘,申云才跟着出去。

帐外堆着一堆堆清理后集中的雪堆,康棣走出好远也没有找到可装雪的器物。他认定梅兮颜是个特立独行不喜常理的主儿,这一番命令必定包含着什么意义,干脆直接从雪堆上抠出一块雪带回去。

这座中军帐是申云指挥搭建的,此时正站在门口边找盆子。见康棣抱着雪块走过来,他也毫不犹豫地抠了一大块雪,一转身,先进了大帐。

康棣心里的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学老子,还抢先?三步两步赶上来,进了大帐,看到申云的雪块已经扔到火盆里去了,申云已垂手站在座位旁,眼睛盯着火盆,不知在想什么。

火盆里,申云的那大块雪正被炭火烤得融化,冰水浸入炽热的木炭中嘶嘶地响着,木炭上冒出白色的水气。

康棣心中正庆幸还有他发挥的余地,正要将雪块扔进火盆中,却猛地愣住了——这情形,似曾相识……

“将军,好消息,申将军断了尹沐江的粮道。”

“好!急行军,一鼓作气冲到西城门去,把越国那群猴崽子碾死,扔到一线河喂大鱼!”

“将军,越国这群龟儿子也挺耐打呀。”

“坚持住,申岳亭会策应我们!”

“将军,申将军不出城帮忙,是有啥后招么?”

“不要管申岳亭那个缩头乌龟,杀了屠一骨,功劳是咱们的!”

“将军,越军增援了,又一个年轻小将带着三千越军从双壁谷那面杀过来了。”

将军……

三十年前。

王廷之上排挤武将的风潮已经愈演愈劣,枢国武将大多都是彪悍之辈,雄武如熊皮虎豹,却不太懂拉帮结派这些抱团的做法,自然,这其中也有相互攀比武功的原因。

武将们过于居功自傲,自然就看不上那些保障后勤、打杂的文官。但枢国乃东部强国的名声在外,别的国家也不敢贸然挑起战争,枢国又不准主动开战,于是武将们无仗可打,也就没了军功。

平时看不上眼的那些文官们抱怨军队开支过大,只消耗没收入,军队的配给供应被慢慢的消减、一点点蚕食鲸吞,最后武将们终于被那群耍嘴皮子的文官排挤到尴尬之位上。年纪大的武将不肯受这种窝囊气,又无法驳斥文官的理由,大部分只好解甲归田,眼不见心不烦。

但枢国国民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血气的,老将们退下,新丁们却冒了出来,其中便有康棣和申岳亭,他们仍坚信国家不能缺少悍勇的武将,否则一定会衰败。

就在这时,越国新国主尹沐江初登王位,极为好战,新晋车骑将军,时年二十三岁的屠一骨在九月初带着三万大军强渡一线河,杀到铁壁关前。当时铁壁城只有五千戍城兵,守将骠骑将军申岳亭,扛住了三万越军的疯狂攻击,被围十日仍旧顽强反抗。

枢国国主罗赞即刻令当时驻守朔州、也为骠骑将军的康棣出兵援助。康棣早等着王令,率两万朔州军急奔三个昼夜赶到铁壁关前,听闻申岳亭已断了越军粮草,毫不犹豫地和越国剩余的近两万军直接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