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彭潇阳一个人搞不定那两人, 许灼没在洗手间待太久,整理了下情绪后,他慢步下楼。

客人所穿的拖鞋是乳胶底,走在路上声音极小, 小到客厅的三人并未注意到他的返回。

程制片细细开导的声音传来, “彭学弟, 我知道你对自己本子的感情, 没关系,我们还有plan c。那就是还是你做主编剧, 我去做你邹师哥的思想工作,我们两个都来给你帮忙。”

“那这和我最开始说的有什么区别……”彭潇阳听迷糊了。

程制片继续商量,“对啊, 没区别, 我帮你拉投资弄项目,甚至我友情投资一些资金供项目运作也是可以的, 问题不大。但有一个小小的变动,希望你能采纳, 就是这主角我们得换个人,我们一致认为,许灼不是最合适的人员。”

彭潇阳闻言沉默了。

邹导赞同她的说法,“文艺片用什么偶像嘛,关键是他要是特别红的偶像用一用是最好了,又不是很红,选角对一部影片也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慎重考虑一下, 我这边认识不少有档期的当红明星, 不说多么一线吧, 比他还是绰绰有余……”

“不必。”彭潇阳的语气极度肯定,“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唯独一点,许灼是我唯一的男主角人选,这个决定不可以动。或许你们没和他合作过所以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

邹导气得半天没说话,程制片的嘴角也有些僵,但还欲再说些什么。

许灼用力地踩了脚楼梯,接着下楼,众人听到脚步声,忙都噤声。

程制片转而笑对着许灼,拿起桌上的零食,“快来尝尝这蔓越莓饼干,我亲自烘焙的。”

彭潇阳却从沙发上起身,“学姐学长,我忽然想起来,我和许灼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

许灼也拿起沙发上的包。

“怎么不多坐会儿……”程制片开始挽留,隐晦瞪了邹导一眼,对方表情也有些讪讪,“是啊,项目不都还没谈完。”

许灼冲二位点点头,“忘了的这事非常要紧,我们确实得赶紧去处理,二位的提议我们回去会好好商议。”

彭潇阳可不再有什么好脸色,率先出了大门,生怕再待两秒就要破口大骂。

许灼慢条斯理地换鞋,程制片跟了出来,说着漂亮的客气话,“慢走啊,学弟,我觉得和你非常投缘,以后我会多帮你物色合适的角色,有机会的话,我们多合作啊。”

许灼浅笑了下,让她不必再送,也出了门。

彭潇阳站在大门口,烟都快抽完了一根,气还是没捋顺,“我不是不能接受合理地改剧本,但这些人压根不懂剧本,张嘴闭嘴钱钱钱,我看他们这样能赚到钱完全就是走了狗屎运!”

许灼面上早没了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天空比他们来时要更显得阴沉。

彭潇阳估摸着刚才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以前学校老师教的,从艺先做人,我看他们压根就没听进去过,许灼你放心,总要坚守些什么,才不会变成变成自己厌恶的人,你永远是我的男主角。”

到底是做文字工作的,说出来的话都特别有力量。

许灼感动莫名,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

轰隆一声,天空突然传出一道雷鸣。

彭潇阳一拍脑袋,“靠了!前天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以为今天要放晴了,还特意在阳台晒了好多衣服。”他烦恼地一薅脑袋:

“许灼,团队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导演,这一个制片人。”

许灼点头,眼看着面前的大道上路过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他忙拦下,把彭潇阳塞进了车,“你快回去收衣服。”

彭潇阳说一起,带他一程,许灼摇头说这里近郊,离拍摄综艺的别墅很近了,让他别管自己。

这刚把他送走,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许灼用手在额头抵挡了下,全然无济于事。

这雨来得又急又大,周遭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没一会儿,他全身都湿透了。

眼下一辆出租车也见不着,许灼只好躲到报摊的铁棚躲雨,但这棚身有限,他半边身体还是在棚外淋雨。

浑身湿哒哒的衣服粘在身上,冰冷又难受,却没有他的心情难受。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企图以报膝的姿势找回点温暖。

邹导和程制片说要换演员的那些话,就像在他心底的一根刺,从刚才听到的那会儿,他就疼得难以言喻。

这阵子遇到了很多顺利的事,太多伸手帮助的人,让他乐观过头短暂忘了社会的复杂,还有自己身在泥潭的处境。

怎么就这么难啊,他无非是想演演自己喜欢的角色。

如果真的因为自己,害彭潇阳错过一个完美的机会,他该如何的自责和有愧。

一滴雨水落到了他的眼睛,不适感顿生,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鞋。

紧接着,许灼再也感觉不到任何雨水对自己的凌迟。

他疑惑地抬头,蓦地一怔。

一身深灰大衣的周椋,在他头顶撑了一把大伞,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面前的风雨。

“你……怎么来了。”许灼问。

周椋对他伸出手。

许灼冰冷的手背瞬间跌入了周椋掌心的温暖。

他借着周椋的力,站起了身,恍然想起什么,担心道:“你怎么出门了,感冒刚好,要再吹风受凉了怎么办……”

周椋却道:“被谁欺负了。”

许灼心底瞬间开始冒酸气,不争气地眼红了。

周椋用指腹抚过他眼角的泪珠,语气发沉,“不知道吗,只有我能欺负你。”

周椋此时是许灼最不想见到的人,他撇开脑袋。

如果可以,他希望在周椋的印象里,自己永远光鲜和肆意,而不是接二连三的狼狈。

周椋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

他用宽厚的掌心,抚住许灼的半边脸,迫使其看着自己。

许灼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底强烈涌上的雾气,“我刚成年,一周后,我妈妈就再婚了。我问过她,你走了我怎么办?她说我长大了,在外国的父母也只会管到自己孩子成年。

“她说可以带我一起去移民,我不愿意,她就一个人走了。当然,可能出于愧疚,每月的生活费仍然给得很充足。我一分钱没要,每月原封不动退还,她就总是给我买奢侈品,我扔在那也没用过。我自己申请助学贷款付学费,头两年利用课余时间兼职赚生活费,大三的时候,亮哥找到我问我有没有想法出道,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许灼嘲弄地勾了下唇角,“为了还款,也为了活下去,而且我想活得很好看,希望能让远在另一个国度的妈妈看看,证明她的儿子有多优秀,想让她后悔离开我。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烂广告,破直播我都接,只要能红,刚出道那会儿我确实是想红想疯了。

“但我没想到透支的会是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我好像做了很大的错事。”

说到这里,许灼有了很重的鼻音。

以前做不入流偶像的时候,像今天这样的屈辱只多不少,不过那时候的许灼是麻木的,做的本是他不喜欢的事,他只功利地期盼一个虚有其表的荣誉。

今天却不一样,今天尤为令他羞愧难当,曾经擅长的能力被人忽视与唾弃,就像是他过去急功近利的报应。

周椋拿出纸巾,轻擦他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每一步都不会白走。”

许灼抬头望着他。

周椋说:“多磨砺这几年,你的人生阅历,对生活的观察感悟,更有利于你未来的演艺。而且,也越发坚定了你想要什么,你只是把弯路提前走了。”

许灼轻抿嘴唇,恍然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像只永不疲倦的小蜜蜂一样,天天在周椋耳边唠叨自己的琐碎小事,自己的心情反馈,周椋就像自己的人形日记本。

这人形日记本非常智能,除了沉默的被倾诉功能,还会对他的困惑提供不耐烦的解答。

以前的自己,从不吝啬将自己所有的分享欲都给周椋。

重逢后,他只会想尽各种办法,把自己的心绪藏着掖着,生怕被周椋看出任何端倪。

突然就很怀念以前那围着周椋「怎么办啊」、「哎救救我」、「你快帮帮我啊」这样的自己,有人给自己兜底的感觉他已经快忘光了。

现在还不可以了吧。

他和周椋的关系早就不如从前。

但许灼还是说了,一股脑把刚在小洋房里受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他的内心不比彭潇阳好受,甚至比他更为恼火,但在别墅里的时候,他必须得保持理智,彭潇阳率先呛了起来,他得顾全大局,得强颜欢笑。

比今天更难堪的情况,当面驳他面子的,他甚至也受过,甚至是习惯了。

可他的那点小脾气,在周椋面前,不想再习惯地往下咽。

其实是件特别丢人的事,可是说给周椋听,似乎不觉得丢人。

说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很多,只是出于一时的放纵和习惯,也并未期待有任何回应。

说完,许灼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他担心周椋感冒加重,想把伞柄往周椋那边倾斜,但周椋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比刚才阴沉了许多,用力握着伞柄,似在强忍着什么。

“我在里边淋不到雨,你给你自己也遮一些。”许灼说道。

周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有些出神,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许灼无奈,只好扯着他的衣领,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紧,“那你往里站站……”

周椋却转而看向身边的洋房,突地冒出了句, “是这一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