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些年

叶文健猛的站了起来,同时,张嘉田也进了门。

张嘉田高,进门的时候养成了习惯,要微微的弯一下腰。弯腰之后重新直起身来,他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居高临下的瞪着叶文健,他不但高,而且壮,肩膀横宽,粗胳膊大巴掌,脸还是张干净英俊的脸,然而面色不善,目露凶光。

屋子就是这么一间小屋子,门也只有那么一扇房门,叶文健向后退了一步,大腿靠上了梳妆台,正是已经无路再退。

这时,张嘉田又问了他一句:“小子,你总躲我干什么?”

“我没躲你。”他含糊的回答,侧身想要从张嘉田旁边溜走,然而张嘉田一转身,又把他堵了住:“没躲你逃什么?还是做贼心虚,怕我收拾你?”

叶文健从见张嘉田第一面起,就是满怀反感,如今听他这样审贼似的质问自己,便也把脸扬了起来:“你收拾我?凭什么?”

“你说我凭什么?你把你姐害死了,你说我凭什么?”

“我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姐是死是活,都是我叶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张嘉田红了眼睛,从牙关中挤出了三个字:“你混账!”

叶文健又退了一步,这回后背紧贴了立柜的两扇门。目光瞟向门口,他在心中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随即回击了张嘉田:“我姐可以管我,我姐夫也可以管我,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少痴心妄想了,我姐现在就是活着,活到了一百岁,也不会嫁给你的!”

张嘉田气急了:“你他妈的——”

未等他把话说完,叶文健转身就要往门外跑,然而张嘉田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的又把他拽了回来:“我今天就替你姐姐——”

这话又没说完,因为叶文健大惊之下伸手乱抓,第一把先是抓住了立柜门的把手,将一扇柜门拽了开。硬木的柜门正好撞上了张嘉田,撞得张嘉田一晃,于是叶文健又抓出第二把,将张嘉田的手抓住猛扯了开。头也不回的向外逃去,他并没有呼救,单只是逃,一溜烟就直奔了三楼去。

张嘉田被那柜门边缘撞了脑袋,撞得还挺疼,有心追出去,可又觉得意思不大——叶文健已经是个确定无疑的混蛋了,自己揍他一顿,也不能把他揍得明白过来。况且真要是把他揍出个好歹了,还对不起叶春好。揉着脑袋后退几步,他个高腿长,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上。目光扫过整间屋子,他心里还是愤愤然的,一边暗暗咒骂着叶文健,他一边注视了立柜里成排的女子衣裳。

衣裳都是半新的上等货,颜色清淡,样式也还留存着前几年摩登的痕迹。他怔怔的出了神,因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叶春好的东西。

叶春好是他心里的人,她平时爱穿什么爱戴什么,他都欣赏,都留意。留意得久了,他有了经验,在她的东西上,他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印迹。慢慢的走上前去,他停在立柜前,把另一扇门也打了开。柜子里昏暗芬芳,长短衣服垂手侍立,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显旧,一点也不像是没了主人的遗物,仿佛叶春好随时会从门外走进来,取下一件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抬头向着他一笑。

伸手抚摸了一件短短的绸缎小袄,他的手有点哆嗦,因为这是她的贴身小袄,她都死了,都死了一年多了,他还不敢乱动她的东西,还怕犯了她的忌。小袄旁边是一件薄呢子长大衣,又长又窄,正合她苗条高挑的身量。手掌落在大衣肩膀上,衣架子将肩膀撑出了饱满的形状,仿佛里面也有一具身体。于是他的手掌顺着衣袖滑下来,像是要握住衣中人的手,要与她执手相望。

手掌滑到最后,他的动作停下来,隔着一层薄呢子,他摸到了一个半软不硬的小方块。小方块就落在袖口,是活动的,他牵起袖子,把手伸进袖子里去摸。大衣的里子是一层柔软丝绸,隔着丝绸,他摸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断定那小方块是由纸叠成。

无论什么衣服,都没有在里面藏纸的道理。他去摸另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再摸大衣的前襟后背和下摆,也都没有。酒劲稍稍的退了下去,他起了疑心,把大衣从衣架子上摘了下来,他把它摊开在了梳妆台上,结果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大衣是高级裁缝精心缝制出来的,高级的裁缝,怎么会在里子的腋下接缝处留下那样一串粗枝大叶的针脚?叶春好那样细致的人,会容许裁缝这样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缝,结果发现那针脚不但粗枝大叶,而且根本没有缝牢,线头拖在外面,他轻轻一扯,便将那接缝扯了开。

“这是后缝上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酒意彻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后背上生了寒气——后缝的,谁缝的?

偏偏还就在这只袖子里,藏着那个纸叠的小方块。

寒气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发悚立。手顺着接缝裂口伸进去,他往袖子里探,一直探到袖口。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他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信纸折成的方胜,墨水痕迹透过信纸,上面分明是写了字。

到了这个时候,张嘉田反倒镇定下来了。转身走去先关了房门,他坐下来,低头小心的把那方胜拆了开。信纸展平了,他看见了满篇又草又乱的字,正是叶春好的笔迹。而在信的开头,叶春好写下了这样两个字:“二哥”。

他的满头短发一起竖了起来——这是叶春好写给他的信!

“二哥”之后,没有信上常有的问候与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说有公务要去察哈尔,将我留在承德。当天下午,虞天佐来了……”

她毫无保留,将发生了的,都写下了。

写到最后,张嘉田读到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并无证据,可雷刚走,虞便来了,我总不能相信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们手中,明日是否还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会用何种花言巧语蒙蔽你,我也不敢想象,所以今日我将这些天所受的磨难记录下来,若是老天垂怜,让你瞧见,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够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国十八年五月二日。

将这信读过一遍之后,他又读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样的漫上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国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鸣确实是忽然来了天津,连着住了好几天,也和他见了好几面。他当时问他,叶春好怎么还不回来。他说她正在和叶文健吵架,没有吵出结果,所以不肯回来。

雷一鸣当时还告诉了他,说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讨蒋联军的阵营里去,因为虞天佐处处压他一头,挡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还没分家,没分家,他们一个总司令,一个副总司令,说起来是兄弟一样的关系,虞天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雷一鸣出远门的时候,强抢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个随便买回来的妾,那是雷一鸣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亲,纵是离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还在。

并且还是虞天佐亲自到雷家抢的。

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

五月二日之后,雷一鸣就离开承德,很快和虞天佐开了战,开战之后不久,叶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鸣怎么办?雷一鸣怎么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干的那些脏事丑事都告诉自己了,雷一鸣不就白笼络自己给他当孝子贤孙了吗?自己还不得找他给叶春好报仇?

张嘉田想到这里,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鸣有资本和胆量对着虞天佐宣战,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里,把叶春好卖了多少钱?

手里的信纸,抖出了刷拉拉的声响,那样大那样有力的一只手,竟然会捏不住了薄薄的一张纸。慢慢的站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他拉开房门,向外走,走过这条走廊,走下楼梯,走到一楼,走进餐厅。

餐厅里灯火辉煌,餐桌旁坐着雷一鸣和林子枫。雷一鸣正微微皱了眉头,对林子枫说话,忽见他回来了,便是抬头一笑:“嘉田,你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停下脚步,看着他。他今天的气色很好,白发藏在黑发里,梳得一丝不苟。灯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个流光溢彩的人。

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张嘉田想:“这些年啊……”

这些年啊,饶他是个皮糙肉厚的莽汉武夫,可也被雷一鸣的明枪暗箭打了个遍体鳞伤。雷一鸣有毒,雷一鸣纵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了,那心也是一颗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样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嘉田想不清楚,于是就不想了。迈步绕过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把手中的信纸递向了他,不发一言。雷一鸣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接了信纸,低头去看。

然后,张嘉田看见雷一鸣陡然变色。

满面的红光瞬时褪成了青白颜色,雷一鸣把信飞快的读了一遍,紧接着猛的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腔调:“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信?这是——胡说八道!”

张嘉田盯着他:“是吗?”

雷一鸣迎着他的目光,只觉这个世界,天塌地陷。

拿着信纸的手抬了一下,下意识的,他想把这封信毁尸灭迹。可随即意识到为时已晚,他便哆嗦着又开了口:“事情是有的,我知道后就带着春好离开了承德,后头的事情你都知道——”

张嘉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发现,我不知道。”

他直勾勾的凝视着雷一鸣:“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傻子,你把春好卖了,杀了,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春好是死在了空袭里,这是有证人的,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张嘉田轻飘飘的又呼出了一口气:“杀人偿命,你是自己动手,还是等着我来?”

难以置信似的,雷一鸣睁圆了眼睛:“嘉田,今天我过生日,你对我说这种话?况且你实在是冤枉了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春好真是我杀的,我、我、我活不过明天!”

张嘉田的脸上没有表情,对着他公事公办:“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身上没带枪。我要是带了枪,也就不用你选择了,我替你做主。”

“我没有杀她!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她!没干过的事情,你不能逼着我承认!我为了她,头发都白了,我怎么会杀她?春好写这封信时,一定对我是有些误会,可后来误会都解开了,我们不是还拍了照片寄给你吗?”

张嘉田看着他气急败坏、侃侃而谈,忽然很想笑——这些年啊,他和他,这些年。

他用双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将这个人举起来狠狠掼了下去。旁边隐约响起了惊惶的人声,和他之间有隔膜,他听不清楚,又有一双手从中作梗,想要把他和雷一鸣分开,于是他向旁一推,把那双手和那个人推到了十万八千里外。重新拎起了雷一鸣,他还是想笑,笑自己这些年不知道在犯什么傻,竟然妄图和个魔鬼以心换心。自己傻,叶春好也傻,一条胡同里出来的大姑娘小伙子,不知怎么会那么有缘,傻到了一起去。命小的,一路傻到了死;命大的还活着,活得像个笑话,逗得他自己都要笑。

把手中的雷一鸣又摔了出去,这回有人从后方抱住了他。他清醒了一点,看清了地上趴着的雷一鸣,也看见了桌布上淋淋漓漓的血点子。有人在他耳边急切的说话,让他“不要冲动”,他觅声回过头去,看见了林子枫的脸。

他又清醒了些,用力挣开了林子枫的手臂,他低头再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已经气喘吁吁的爬了起来,喘得厉害,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往下流,前襟和衣袖上也都是血点子。

察觉到林子枫又来抓自己的胳膊,他扭过头说道:“老林,你放心,他下台前帮过我的忙,所以我今天不要他的命。往后我和他一刀两断,将来他是病了还是死了,都不用再告诉我。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走得很快。雷一鸣见状,慌忙一路追了出去。圣诞节的夜里,称得上是天寒地冻,而雷一鸣一头扎进那冰天雪地里,因为心急如焚,竟然没有觉出冷来。张嘉田腿长步大,他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使出了撕心裂肺的力气喊嘉田,发出来的却也只是微弱嘶哑的声音。等他挣命一般赶到院门口时,张嘉田的汽车已经驶上了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