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日

雷一鸣在一个礼拜之内,连着瞧了几位大夫,然后便又搬了家——并没有搬回北平的旧居去,怕回了那里,触景生情,反倒对病体不宜。况且要论安全,也还是天津好,天津有租界。

他的金钱充足,手底下人手也够用,因为这一回是体体面面的光荣下野,所以面子也大,办什么事都格外的痛快顺利。赶在这年的第一场雪降下之前,他如愿迁进了一座大宅子里,大宅子是很宽敞的大洋楼,不算地下室,上下一共三层。他自己独占了三楼那一层,平时妞儿要疯要闹,他就让她在下面那两层楼里疯闹,不许她到三楼来,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他自己怕吵,也需要静养。

他这个病,不是服几剂猛药便能痊愈的,甚至根本不能指望着药物救命。静静的躺在那明亮温暖的大卧室里,他把酒戒了,一天吃四五顿饭,每一顿的饭菜都有讲究,不讲究色香味,讲究的是营养,因为他“元气损耗”,需要长久的大补。

他不大出门,怕累着自己,甚至连报纸都不大看,怕会劳神。叶文健倒是时常上楼来看他,这一天又来了,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姐夫,我买了两张唱片,都是新出的,你听着解闷吧!”

雷一鸣摇摇头:“我嫌它吵。”

“那也不能从早到晚,就这么干躺着呀!”叶文健走到屋角的留声机前,把一张唱片放了上,让他听那乐曲:“这是个什么催眠曲,唱片套子上的英文我不认识,你听听,绝对不吵。”

留声机的铜喇叭里传出了低低的乐曲声,果然是有催眠曲的风格。叶文健走到床边,手足无措似的,肩膀靠着那华丽大床的床柱,抬眼去看雷一鸣的面孔。雷一鸣常在下午发烧,发烧的时候,脸上红喷喷的,面色介于容光焕发和病态之间,令人无从分辨。

“妞儿呢?”雷一鸣问他。

“睡着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一下:“你出门了?外面冷不冷?”

“今天不冷。”

雷一鸣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又对着叶文健一笑:“怎么一直看着我?”

叶文健抿了一下嘴唇,随即垂头答道:“姐夫,你身边要是人手不够,那就让我过来吧。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现在你病了,也该轮到我伺候你了。”

嘴里说的是“伺候”,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孝敬”,他对雷一鸣当真是存了几分孝心,可因他俩终究还是平辈,世上没有小舅子孝敬姐夫的,所以他只说“伺候”。

“不用你。”雷一鸣答道,心里也有点纳罕,没想到自己对叶文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小子对着他姐姐,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在他这里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子。既是有情有义,那他继续留着这小子就是了,将来到了阴间,见了叶春好,这也算是他的一功。据说人死之后,生前的一切谜团都会真相大白,他希望叶春好到时看在叶文健的面子上,能饶了自己。

留声机能够自动翻面,所以那催眠曲就一直细细的响着。叶文健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说,就单是坐着不走,后来仆人推门进来报告,说是来客人了,他才起身出了去。

客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一阵子四处延医治病,风声早传出去了,林子枫听闻了,在家思索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心,过来看他。被仆人引领着上了三楼进了卧室,他看见了**的雷一鸣,倒是感觉此情此景有些亲切,因为雷一鸣一贯是能躺着就不坐着,他跟了他这么多年,看惯了他四处的躺。

雷一鸣见他进了门,起身往身后塞了个枕头,改成半躺半坐。林子枫冷眼旁观,就见他的动作还挺利索,显然是医生没白请,身体恢复得好了些。而雷一鸣看着他,劈头便问:“你来干什么?”

林子枫停在门口,将房间扫视了一圈,末了从角落里搬起一把沉重的硬木椅子,一直搬到床前坐了下去:“我听说你病了。”

雷一鸣言简意赅的回答:“肺病”。

雷家的人提起他的病,对内对外都只说是肺病,不许提那个“痨”字,那是忌讳。林子枫听了,并不惊讶,因为早就有这种预感——其实他完全不通医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那要好好的休养。”他说。

雷一鸣自从确认了自己的病情之后,天天躺在家里修身养性,也不争强也不好胜了,灵魂的境界似乎是有所提升,如今面对着林子枫,他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但语气还是有点不大好听:“我这不是天天躺着?”

林子枫抬头看了看墙壁,墙上贴着印花壁纸,花和背景几乎是同一颜色,淡淡的看不清楚,看过了墙壁,他的目光转回到了雷一鸣的脸上:“你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如何?”

雷一鸣对他有戒心,总觉得他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感觉?什么感觉?”

“你天天这样躺着,不问世事,会不会寂寞?”

雷一鸣横了他一眼:“楼下那两个孩子少吵闹几声,我就谢天谢地了。寂寞?我才不寂寞。”

林子枫听了这话,答道:“是的,你需要静养,寂寞一点也好。”

“我不寂寞!”

林子枫微微的一笑,笑是似笑非笑,但是神情很宽容,分明是认定了他心虚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寂寞。雷一鸣看了他这一笑,差一点要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犯不上生这个气,况且林子枫那张脸受过伤,大概那个笑容也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这时,林子枫又开了口:“今年过生日吗?”

这话倒是问到了雷一鸣的心坎里,又抓了个靠枕塞到身后,他坐得直了一点:“过是想过,但是一切从简,到了生日那天,请几个朋友到家里来,吃顿饭也就是了。”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有能张罗办事的人,让我自己去办,我也没那个力气。”

林子枫又问:“有我的帖子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你想来就来,我还能把你撵出去不成?”

林子枫又那么不得人心的笑了一下,似乎是心情挺好:“除了我和张嘉田之外,你还打算请谁?”

雷一鸣扭头望着窗外,凝神想了想:“嘉田现在忙得很,到时能不能来,我也不知道。还请谁呢?”

他喃喃的自语,连着说了几个人名,说过之后又摇头,认为对方不是合适的人选。末了,他转向林子枫说道:“算了,干脆谁也不请了。反正你知道我的生日,到了那天,你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

林子枫看见窗台上扔着一份月份牌,便起身过去拿了细看日期,看到最后,他回头说道:“很巧,你的生日,正是西历的圣诞节。”

林子枫在雷一鸣这里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味的闲话,露了几个可恶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去。而雷一鸣这些天忙着养病,早把过生日一事忘了,如今受了林子枫的提醒,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这时已经是西历的十二月中旬,他正闷头筹划着如何过这个生日,张嘉田从保定回来了。

雷一鸣在山东赠送给他的那一场大捷,让他在战后升官发财,成了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新星听闻雷一鸣要过生日,当场自告奋勇,想要大操大办一场。可雷一鸣如今正处在一个韬光养晦的时期,并不想要这个热闹,故而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新星依了寿星的意思,决定只办一桌家宴也就是了。

到了圣诞节这一天,雷一鸣站在窗前向外看,就见妞儿也不怕冷,满院子里疯跑,兴奋得吱哇乱叫。院子里的高矮花木都缠绕了五彩小电灯,树枝上也全挂了通红的小灯笼。一辆汽车缓缓的停在了院门外,几名青年下了汽车,小心翼翼的抬出了一盒四五层高的奶油蛋糕。妞儿见了,喜悦的呐喊了一声,当场就要冲上前去,还是叶文健从后方抱住了她:“现在不能抢,咱们晚上再吃!”

雷一鸣看到这里,含羞带愧的叹了口气——妞儿这孩子没见识,她不知道当初北平的雷府,热闹起来是多热闹。

冬季天短,下午便有了暮色,他这一口气叹完,楼内有人扳动开关,满院子的彩灯和灯笼瞬间一起亮了。院门外又开来了一辆汽车,车门一开,张嘉田和林子枫下了来。

雷一鸣高兴起来,连带着看林子枫都不那么可恨了。

宾主双方,包括妞儿和叶文健,全上了桌。因为妞儿着急,所以雷一鸣先把奶油蛋糕切了开,让妞儿由着性子大嚼。张嘉田并不以客人自居,替雷一鸣张罗,又开了两瓶洋酒:“我多喝点儿,老林也来一杯。你呢——”他转向雷一鸣:“给你一口尝尝吧!”

雷一鸣笑了:“我偶尔喝点儿,也没关系。”

张嘉田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像比夏天时胖了一点似的,很有精神,便也跟着高兴起来:“那我给你半杯。”

林子枫这时说道:“其实,他还是不要喝酒为好。”

张嘉田一手握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很细致的倒出了半杯白兰地来:“他今天是寿星嘛,少喝点儿也不碍事。”

林子枫不再阻拦,只说:“我也半杯吧。”

张嘉田直接给他倒了一杯:“别怕醉,醉了我送你回家去。”

雷一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说道:“我要是敞开了喝,你们全不是我的对手。”

张嘉田笑着点头:“那是,老林就甭提了,我也不行。”

这三人说到这里,开始连吃带喝,张嘉田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那么动听,句句都正合雷一鸣的心意。雷一鸣高兴,张嘉田也高兴,林子枫喝了小小的一口酒,跟着他们愉快起来。

桌上一片欢声笑语,但是也有那如坐针毡的人,便是叶文健。

叶文健怕张嘉田,方才有妞儿在这里,他像是有个掩护,还能坐住,如今妞儿吃够了奶油蛋糕,已经跑出去了,他孤零零的,又被张嘉田看了几眼,便心惊胆战——张嘉田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如果这不是雷公馆,如果姐夫不在场,那他简直不能想象张嘉田下一步的举动。

“张二一定恨透我了。”他想。

张嘉田越喝越多,脸也红了,嗓门也大了,并且又看了叶文健好几眼,分明是有话要对他讲。叶文健求援似的去看雷一鸣,却见雷一鸣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说得还很投入,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

叶文健觉出了不妙,又知道这张嘉田是姐夫眼中的宝贝,自己真和他起了冲突,姐夫也未必会帮自己,便搭讪着站了起来,喃喃的随口说了个借口,也不管旁人听没听见,转身就出了那大餐厅。

叶文健为了方便出入,是住在一楼的房间里,这回他觉得一楼不甚安全了,便逃上了二楼。妞儿的屋子里是安全的,可妞儿吃饱喝足,正在犯困要睡,他不能凑过去打扰她。再往三楼走呢,三楼又是姐夫的地盘,平时不许人擅入。

于是他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尽头有间屋子,平时是绝对没有人进去的。推开房门向内踏入一步,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房内摆着梳妆台和立柜,干干净净的,像是个女子的梳妆室。靠墙的大立柜里,和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放着的都是他姐姐的遗物。

他关闭房门坐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叶文健在这屋子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坐得有了睡意。正在他趴在桌子上要打瞌睡时,房门开了。他抬头望过去,看见房门口堵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正是面红耳赤的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的走了进来,问他:“小子,你躲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