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三十三)

转眼流年偷换,东风几度,已是暮春光景。

靖平十六年三月,登极大典举行,新帝正式登基,册立柳氏为后。

其时正值晚春,满城烟树,无限残红,一路行来,只见草阁柳新暗,清池莲欲红,更没想到,御苑中景致较之宫外还要清旷几分:浮山翠,阶石青,不见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唯将几树梨白染春风。

一抹清影立于冰绡雪蕊之下,一身素服,未著环佩,一阵春风拂过,衣袂飘举,青丝摇曳,清疏之中几分雍容,淡静之中几分清朗,依稀宛如神仙中人。看到此,兰王太妃不由暗里透出一笑,终于恍然深宫之内这一股林下之风是从何而来,上前几步,倒身下拜:“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妃!”断云闻声疾步走来,将她扶住,“母妃免礼。”

太妃忙辞:“娘娘如此称呼,老身不敢……”

断云扶起她来,笑笑:“生身父母,养育父母,皆是至亲。不光是我,这更是陛下的一番情意,母妃就切莫再推辞了。不知母妃想好没有:宫里这一番景致,可还合心意?”

太妃摇头:“娘娘此言折杀老身,此乃天子居所,岂是吾辈敢忝居?”

“母妃……”断云还要再劝,却见韩太妃微微一笑,三春风光自那白玉样面庞疏忽滑过,点点莹白纷飞于那沉静眼底,只见她静静环顾着那春深御园,淡淡言道:“这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断云不由跟随她目光,看见池中萍碎随波轻漾,依稀流转而过,恍惚岁岁东风。

只听太妃续道:“人老了,在一处待惯了,就不愿再动弹了。此处风景虽好,却还是看惯了那几枝花开花谢,只能恕老身辜负皇上皇后之美意。”说完,便看向断云。

断云亦随之收回目光:“母妃既这样坚持,我也就不好再勉强。皇上那里,我去劝说。”

太妃望着那清透明丽的眼,点点头:“多谢娘娘,劳娘娘费心。”

断云忙摇头:“是作晚辈的未能尽孝才是。”

“哪儿的话?”太妃笑笑,眸光拂来,如温软春风,在她耳边轻道,“娘娘职责该当是全力照顾皇上——那孩子打小手凉脚凉,记得常给他捂捂。”

见年轻的皇后俏脸腾的一红,太妃也就笑着转过眸去。

半晌,才听见断云找到新的话题:“对了,母妃,可见过清执?那孩子,觉得如何?”

她想起那瞳色琥珀的少年,乍一看只觉安静沉默,来往几次,倒似又看到了当年影子——是哪一年,也曾有那么个安安静静的孩子被带到自己跟前,声音小小的叫声“母妃”,面白如玉,眸清如水……不由露出丝笑容:“是个好孩子,老老实实的,挺讨人喜欢。”

见她笑容和暖,断云便也微笑起来:“那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又似含歉:“又给母妃添麻烦了。”

“能有什么麻烦?现在王府里人丁不旺,添个孩子,也热闹些。”

“我定会教他好好孝敬父王和母妃。”

闻言,太妃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露出丝丝怅惘。

断云心中一动,只怕无意中触及前人纠葛,忙转而言他,询问道:“母妃近来身体可好?”

太妃回过神来,那抹忧色疾速下了眉头,点了点头,神色已然恢复了静敛,淡声出言又将话头转移:“不知娘娘召老身进宫,所为何事?”

这次换成断云柳眉微皱,回答:“是后宫里一些人事,想与母妃商议。”

“娘娘宅心仁厚,将潜邸中诸妾侍尽皆接入宫内,各有册封。”太妃笑得冷淡,“那些逃亡而出者若知今日,也不知该要如何悔青了肠子。”

断云知她向来蔑视那些出身低微又各有来历的妾媵,也就笑笑:“是啊,此一时彼一时嘛。谁人能预料到今日光景,这不才更显了留下者的忠心可贵?比如藕些,她妹子芳些出逃,她却不为所动,不正表明了她心所向,有情有义?即便是那些心智不坚者,也多情有可原——萍水飘零,各有际遇,能体谅些便体谅些吧——再说也没剩下几个,宫里还养得起这几张嘴。”

却见太妃轻轻摇头,竟是头一次伸手拉住她手,笑中有叹:“娘娘这话令天下妇人钦佩,可也教作母妃的心疼。”

却见水眸里笑意浮动,丝毫不掩缱绻,那份柔软却是最厚实的暖最绵长的韧,断云抬睫,静静道:“母妃不必为我们忧心——这皇宫,除了富贵,还能给她们什么?”

她听到她平淡而又自然的说着“我们”,眼底很亮,面上很定,那笃定自信教看的人都感染到了那份情绪,云淡天青。太妃胸中一动,心里本就藏着的一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终于说出口来:“娘娘心胸宽广,非常人所能及,老身正有一事,想请娘娘给个恩典。”

“怎么?”

太妃轻叹了声:“是璎珞那孩子……判了流刑,虽说已是从轻发落,但听说……腹上的伤一直未愈,在牢里病得很重……”

“母妃是想……?”

“老身想向皇上、娘娘讨个恩典:将流刑改为‘修行’吧,让她跟在我身边,我带着她吃斋念佛,赎赎罪孽,修修来世。娘娘可能答应?”

思量片刻,断云点点头:“我和皇上说说看——正逢大赦,应能通融。”

太妃正要致谢,却见清莹莹的眸子看向她,柳皇后绽出一抹浅笑:“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跟母妃讨个情:有个原受母妃器重的侍女,竟拒了本宫的金册,这,当如何处置才好?”

太妃一惊,忙问是谁。

断云低眉,看向地面飘零的几片梨白,轻轻回答:“紫菀。”

自拒了册封的金册,紫菀心倒是定了,只偶尔,仍会想起拒封时断云的眼神来——

新后望着她,倒也不怎么惊讶,眼里只是哀悯,隐隐的,竟还有丝释然:“你决定了?”见她毫不犹豫的点头,便又问:“既然心里有他,怎之前不肯跟他走?”

她记得自己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掉来泪来,说的话却是字字清晰:“是紫菀福薄,此生无法同一身,只能同一死。”

这才知道:原来,死亡,也可以成为一种甘甜的约定。

求不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幸还有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想到此,不由又唇角弯弯,眉眼亦弯弯:小时候那家伙教了自己那么多诗啊词啊,怎就记得这一句?也不知理解得对是不对,待会儿奈何桥上相见,别又被他耻笑了去……

胡思乱想时,已抵了目的地——

诏狱,俗称天牢,里头押的重犯,许多连大赦天下之时也不能得释。

深牢大狱,阴森污秽,虽则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声:这家伙,寻死也不寻个干净地界!正想着,被领进一间尚算整洁的小室——说是洁净,是因其中未见什么想象里的腌H血污什么的,只放了一张椅子。

带她进来的人锁门离去,她孑立地中,环顾四面石壁,蓦然醒觉:再怎样洁净,终究也还是间牢房。

也不知那人关在何处?念头转了两转,又很快安下心来:不管怎样,皇后都答应过的,会让她二人一道上路。如此,也就无可担忧。便坐了下来,将眼一闭,心下一静。过了会儿,忽听见了什么响动,似乎是幻觉——

怎会有那人的声音?!

不对!是真的!真是那家伙在说话!

她猛然睁眼,屏息寻找那声音来源,终于看见一面石墙上一块砖石似与别处不同,贴耳上去,人声正是从这面墙后传来。她用手抠了抠,纹丝不动,灵机一动,凑上前去,模模糊糊的,竟能看见两条人影——原来,这不是什么砖石,而是块制成砖石样的琉璃,牢里光线昏暗,乍然看去,倒与砖墙融作一体——此间约莫是座辟以“隔墙有耳”的密室。

她没想那么多,只顾凝神透过这琉璃砖望去,一道身影如此熟悉——是那人!那家伙竟就关在她隔壁!另一抹身影倒费了番功夫才认出:这不是帝后在灵水收的义子吗?他怎会来这里?

疑惑间,正好听到那少年出言,说的话就更叫人惊讶了——

“你不是说过要替我报仇的吗?”

“呵呵。”答话的人笑笑,正是平日最熟悉的老奸巨猾腔调,“清执公子又未履行约定,林某又为何要替你办事呢?”

“当初你不是答应过我:若我救他,你便替我复仇?!你说:冰焰花是不是我提示云姨发现的?他……他那条命,是不是还是我救的?”

“哦?呵呵,公子啊,你怎就那么放不下呢?”

“我……父母血仇,仇深似海,岂是轻易就能置之不理?”

她听得懵懵懂懂,却不知为何心跳咚咚,愈来愈急,忙屏敛了呼吸,竖耳细聆。

只听那头沉默片刻,“那公子,如果林某说:其实,林某已替你报了仇了,你可愿从此放下心结,不再作无谓纠缠?”

“什么?!”少年显然不信。

却听那人幽幽言道,字字笃定:“是,我已给了那人最深重的报复——”他停顿了下,发出声不知是笑是叹:“呵,公子以为最狠的复仇是什么?取人性命?不,不是。最狠的报复是那人越不想要什么,却越教他夺取什么;而越在乎什么,越失去什么。到头来,奔忙一生,却什么也未留住,生命里只剩下无边寂寞。”

“……”

“你以为活下来就是幸福?可要让你亲手斩断所有血脉羁绊,亲手埋葬所有良知信仰,你会不会觉活下来是具行尸走肉?你以为手握重权就是人生最快意?可要你踏着亲人尸骨上位,每走一步都趟在尸海血河里,身边无一人可信,心声无一人可诉,寂寞如死,至死寂寞,你还会觉得那一张龙椅是个美妙的去处?清执公子,听我说了这一切,你还会觉得林某所做的这一切是善意、是帮助、是辅佐,而不是最狠毒最刻毒的一种报复?!”

“砰”的一声,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墙壁,定睛看去,才知道是那边的少年背撞上了石墙,冷硬厚重的墙壁,根本传不过来的,可竟能感到那脊背的战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也抖得那样厉害。

她不知道,他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恨,这样浓的黑——

“你以为,报仇的事你忘不了,我就能轻易放得下?我这一生都毁在了人手里啊——功名不得有、家人不能见、心爱之人……相见不相亲……天涯漂泊,十年落魄,是什么能让我坚持着活下去?是我曾一直坚信:有个人还在等着我。”叙述的声音逐渐变成了一阵接一阵的笑,长长短短,高高低低。

他轻笑:“却不料,什么情比金坚,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过泼天富贵;什么青梅竹马,我林某人怎比得上天潢贵胄一个手指?!”

冷笑:“我苦苦忍耐,我机关算尽,我心心念念,我掏心掏肺这么多年,我终于能回得了京城,我终于又能接近她身边,我终于能有本事带她远走高飞,却没想到——”

长笑:“她跟我说:她不走,她要进宫作娘娘!原来,她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前头答应肯跟我走,不过是为了让我能安心辅佐她如今的郎君——即使那个人眼里头根本就没有她!没有她又怎样——”

狂笑:“那人的眼里只有、也只能有江山社稷,再不会有任何人!馈赠也好,报复也罢,她既想要,那我就给——我就拿我的命斩断人心底最后一道枷锁,从此,给她个朗朗乾坤,给她个最胸怀社稷最无私照的吾皇万岁!”

听到这里,这头她再忍不住,叫道:“林飞扬!”那一头影影绰绰,看不清究竟那人听见没有,心一横,她转过身来,抄起椅子便照那块琉璃砖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之后,两头顿时都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她先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林肥羊——”

“紫菀?!”那头林云起的惊呼还没落地,自那空洞里便传来她竹筒爆豆子似的声音:“死肥羊,你给我闭嘴!没想到你良心被狗吃了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这样想皇上?!”

脸涨得通红,满眼泪珠在滚,她不知自己是气得还是别的什么,心头又酸又疼,满腹的话,本以为奈何桥上才会说的过往,再压抑不住,迸出,如决堤的潮,也不管那头有否旁人在场:“你道这十几年你委屈了,那我又过得怎样?若真贪慕那荣华富贵,我紫菀还需等到今天?早十几年前,我就去做我的娘娘!我和王爷之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浑不知又用了旧称,也没觉泪下滚滚,只是在这囹圄之内,突然感到无边凄冷,竟是那一点点执着过、坚守过的回忆仍余微温,她贴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十二年前,太妃将我给了王爷。那一夜,我被打扮得似个布偶似的塞进了九思堂,却是谁也不知:我手里藏了把剪子——王爷半夜才回来,身上闻得到淡淡酒气,一双眸子却静得吓人。他走过来,轻轻道了句:‘是你啊……’,我握紧了剪刀,没料他却径直在**躺下了,就那样睡了过去。我在旁守了一夜,终于把剪刀给放下了,心里头想:怎就没有人发现过呢?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其实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的大孩子。于是第二天他一醒来,我就给他跪下了,我跟他说:我可以作他的奴婢、姐姐,可是,却不能作他的女人。他先是一怔,随后笑了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早瞧见了那把不该出现在他寝室里的剪子。然后他抬起头来,眸子比昨晚还静,可我却觉得那神情比昨夜更像个孩子,问我:‘为什么?’,我便对他说:紫菀心里有人了。”

“紫菀、紫菀!”

墙壁上砰的一声,猜到是那人扑了上来,可是,却偏不愿睁眼,不愿移到那被砸出的一孔通透之前。黑暗中,茕茕孑立,她仰起脸来,任泪落满腮,往世点滴,滚落眼前:“从小到大,紫菀心里就只有这一个人——不论他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表哥,还是流落他乡的逃犯。穷也好,富也罢,我心里只放他一个,我这辈子也只等他一个。王爷听我说罢,半晌,说了句:‘真好。’——你听见没有?你恨的那个人他说的是‘真好’!然后又看向那把剪刀,又一次笑。我急忙解释说那剪子是我本想用来自裁的——不是为守贞,而是因为已经……失贞……是紫菀不配,不配再作任何人的女人……”

那头的呼唤停住,仿佛呼吸也已凝结。

她微微一笑,睁开眼,看着沉暗的斗室,头侧咫尺是一残破空洞——隔壁大约有那么点灯光,可是太弱,怎么也透不进——四下阴冷,却也让人逐渐平静,如水过往淼淼茫茫,冷冷清清:“那还是隆熙年间的事情,转眼,就已经是三朝往事了……”她轻笑了下,隔着石壁,却仿佛也能感觉到亦紧贴在壁上的那人的震**,轻轻说道:“隆熙三十四年,我心里那个人应春闱。当时我高兴极了,知道以他的才气定能金榜题名,到时他就可以赎我出来,从此两人欢欢喜喜的在一处。却没料,偏偏碰上了科场大案,他考中的名次被取消,复试又落了榜。这也就罢了,可他竟又去考官门前闹事。这也罢了,却偏还是那个最离奇出格的,改了人家的门匾。这一改,便被人给记下了……”

听到沉沉的鼻息,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感觉到的震**约是透过来的那人深重的喘息,一声声的,将二人一齐再抛进那曾经的跌宕沉浮里。她顺着石墙滑坐在地,将脸埋进双膝:“那天,冯啸将军来到王府,正好轮我端茶进去,是老天爷让我听见了那些话——冯将军对老王爷道他手下的人在一客栈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首题诗,诗中满是怨上之言,署名‘林飞扬’,请示王爷是否立时拿人。我心里狂跳,故意减慢了手里动作,屏息细听。只听老王爷冷笑了声,道:‘你不要出面,也不用你东西营的人,本王自有合适人选。’随即,他写了封手书交给一亲卫,让他送给京兆尹。那亲卫出门,我也就跟了出来。”

“紫菀……”隔着石壁传来的声音,却那么清楚的能听见哭腔,能听见泪珠像血珠似的一颗颗滴落在尘埃里,凝固成暗黑。

怎还会感觉那样的冰凉,只一颗心那样的滚烫,身体都快被这截然相反的力量给搅碎,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后?席地而坐的她下意识将自己缩成一团,却抬起了眼来,黑晶石般的眼沉在死水般的幽黑里,一字字往外吐,血一滴滴自心里那道从未结痂的伤疤上往外流:“我拦住了那亲卫,求他……求他能晚一刻钟送去……我要去报信,给那个人报信!可是……可是我只是一个丫鬟,我没钱、没权……我怎么求得动人家为我担上这天大的干系……”

“紫菀!”

她听到细碎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也不知石壁后的那个起了怎样的反应——是恨是怒是怨?她不想去猜,只是觉得疲倦,觉得颓唐,只想将心头压了那么多年的隐秘一股脑的放下,再无顾忌,闭上眼,续道:“可我终究还是成功了——我编了个理由,求得总管,出了王府,直奔客栈,身后跟着那亲卫,一面请店老板通知那人逃命,一面要了间客房——就这样,我求到了这一刻钟……”

“紫菀,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磐石之后,那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倒是比她先溢出哽咽,如拍岸的惊涛、穿石的恨水。

“你以为我本来想说么?”她将后脑勺靠在石壁上,冷彻脑髓的一点透凉,勾起唇角,“这些事,我情愿一辈子都再记不起来,是你,你逼着我又把疮疤揭开!死肥羊,你说你回来干什么?!你干嘛说要带我一起走?!你就不能让我太平两天?!你就不能让我黄泉路上……安安静静的……陪你走一段?”

那头,是拿泪水凝成的一声:“紫菀……”

她反笑容更深,沼泽般的黑暗里,像一朵盛开的紫色小花,柔嫩的花瓣风情宛然,亦深情宛然,缓缓摇头:“那天,听你说要带我远走高飞,我是又高兴又害怕。我多想跟你走,可又怕真跟了你,就会被你发现——你不在乎也好,嫌弃我污秽也罢,我没有怨言。我只怕你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如果让你知道了:以为的洁净实际肮脏,以为的光明实际阴暗,一心一意辅佐的竟是毁去一生的元凶之子,我不敢细想那是怎样一种伤!于是,我狠下心来拒绝,只望你能了却过往,毕竟还有半辈子可以重新来过,可以欢欣舒畅……”

“不……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明白了……”那头几乎是嘶喊。

却听她扑哧笑出声来:“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了——我心里那个人怎会变成眼前这样?怎会变成这样狭隘,这样刻毒?你接近人身边,根本竟是为了报复——都不用我告诉你当年真相,你就先给人家定了罪了!还以为你都是为了我,更以为你是因我拒绝而灰心求死进得这牢房,却没想到,‘死’也是你布的一个局——都说墨公子走得残酷,却怎比得上你残忍?!你明知道王爷是怎样的人……你,你更……你怎能为了报复而将自己性命搭上?!你怎配让我打算等你在奈何桥上?!你怎配教我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你说你怎配呀,林飞扬……”

说完这一句,再忍不住泪花随着笑花飞溅,心中波涛万状,没料最后却成了这死水一潭似的凄凉,她歪着头,将脸颊枕在膝盖上,泪眼里,黑幽幽,如浮生罔罔。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依稀是幻觉,又似乎是心里在回响——

一声声的——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也不知是听到多少声,才反应过来是那人在说,在唱。

宛如当初,少年男女,他摇头晃脑,说古人吟诗就是这个腔调,她一脸不屑道此乃肥羊乱叫……

沉暗当下,她微笑起来,听那破嗓用儿时乡音将那古怪调子反复吟唱,直到那刚喊哑了的嗓子又被唱哑。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自孔洞里传来的声音涩如断弦,又唤一声:“紫菀。”只是轻柔竟不改,缠绵更不减,恍惚仍似当年。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吗?这句的下一句是什么?”

还考她?当还是□岁那会儿呢?!她头也不抬的回他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叫了一声好。

她猛然抬眼,不为这一声“好”,却为伴着这一句的轻轻一声——

好像是有人拍了墙面一下,自这头!

她转过头去,看见——

登时就跳了起来,“飞扬?!”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自那还残留着琉璃碴的空洞里伸了过来,不住拍击墙壁,直到为她瞧见。

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脸,自那小小的缝隙,真正是一脸的喜怒哀乐俱全,也真正的泪流满面。

她则看见他死命的将脸往那小缝里凑,却也就够露出一只眼,眼底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再忍不住破涕而笑:“死肥羊,让你再肥!”嘴里骂着,却伸出了手去。

他将她牢牢紧握,十指交扣。

温暖坚定,再不松开——

纵然囹圄隔阻,纵然生死契阔。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不知为何,脑里总盘旋着这一句。直到手被人拉起,听见旁边人轻道:“行啦,走吧。”

那手和他一样尚显稚嫩,柔滑不知风霜滋味,只无名指上因长期握笔而有微微茧痕,却很温热。他任由手的主人拉着,一步步走上黝黑的甬道,穿越深重的牢狱。走道两边,松明火把偶发出一两声辟剥,抬起眼,看见那人洁白的背影,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如一只蝴蝶。

直到走出天牢,怀桢才回过头来,看见琥珀眸正一瞬不瞬的凝视着自己,清到显得空,纯到透着冷,竟如初见时分。心中一动,面上却是如常一笑,左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戏演完啦,可以出戏啦——小王爷!”右手却未松。

果然,一听那一声称呼,清执立时一醒,清眸里登时亮光一跳:“胡说什么?!谁是小王爷?!”左手也未放。

柳公子收手,揉揉被他的大声震“疼”的耳朵,漫不经心笑笑:“这不明摆着的事,你就别不好意思啦,早晚是要习惯的。”

“谁说的?”清执扭过脸去。

怀桢只好仰天摇了摇头,随后转眸,又更凑近那别扭孩子身侧,道:“别跟我说你刚才是戏假情真啊!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满口答应了我姐,保证说没事……”

却被他打断,琥珀眸转而向他,清光跃跃,“是没事呀!我好好的,有什么事?”

春风裁出的柳叶眉高高挑起:“真的?”

石英凝成的晶石瞳略略一暗:“什么真的假的?”顿了顿,终忍不住,垂睫,“你说:方才林先生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却听那人一笑,玉石样的音色,明润却亦含刚硬:“那你先告诉我:你方才所说,又是真的假的?”

他抬眸,见那人似笑非笑相望,静默片刻,终于都是一笑。

“耍赖,不要你答了。”

“我哪儿耍赖了?答案明摆着,就你老爱翻来覆去的问。”

“又嗦!我再不问了,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再也不问了?”

蓦然发觉似乎掉进了什么陷阱,清执瞪着对方,却见那家伙只是微笑,眉眼俱弯,明如新月,灿若星辰。哪里还真能再恼下去?却也不愿真如那人所言的点头允诺,于是想了想,转移开话题,叹道:“只可惜,如今人总算都敞开心扉,解开误会,却是在这天牢之内,都罪犯欺君。”说着说着,善良孩子不觉又为他人凝起眉峰。

却见对面那人仍旧含笑:“两心相映,又有何惧?”

似乎是春风,拂动碧玉柳梢,点点绿意漾在人眼底,将人蛊惑,清执望着望着,不由也跟着露出丝笑意:“你这张嘴,横竖有理。”

那些碧色映在琥珀瞳内,如新萍浮于春水,教人心都随之温软,怀桢被他瞧得竟不自觉的收了戏谑,解释道:“既让你来演戏,怎会没有布局?紫姑娘的事,只有谁知道?这一切,又能是谁的安排?故意将林先生罪名夸大,引紫姑娘前来‘殉情’,再让你去套出林先生的真心——这环环相扣一局,步步可都是菩萨心肠。”

清执闻言,只是沉默。

耳尖的怀桢还是听到了一声压在对方喉里的轻哼——这个死心眼!只得更加挑明,道:“傻瓜,你以为姐夫将林先生下狱是冷酷啊,你错了,是保护!让你竖起耳朵听听窗外事——你以为姐夫作了皇帝就真的是天下归心一世太平了?你可知道:有多少自命清高者,多少暗怀鬼胎人,各怀着各的打算,却都揣着一样的奏本——他们要揭露林先生的身份——当今新帝心腹,却是先朝钦犯!这一揭出来,若新帝维护,则是不遵祖皇意志;若不维护,则又何其寡恩薄情?人要作‘铮臣’青史留名,却是要牺牲姐夫的清誉,更有林先生的性命!”

清执蓦地抬睫,又复垂落。他随他眸光落处,看见所谓□三分,原是满地落英。

怀桢便将握的手又紧了紧:“所以姐夫才顺水推舟,先找了个其他罪名将林先生拿下,如此,旁人的指摘奏折也就只能闷在袖中了,这才能让林先生和紫姑娘有将来可言。”

琥珀瞳仍盯着地面:“将来?在牢里?”

“傻瓜!”怀桢忍不住给了那脑门一下,惹得那人终于抬头,瞪来:“干嘛呀?”

“死脑筋!”他回瞪,凤眸与那琥珀瞳比谁更圆,“姐夫现在是皇帝啊,不会大赦呀!”

“新帝恩诏只能颁一次,哪能天天大赦天下?!”他亦不示弱:他是不关心,可别真当他一点不懂朝政啊!

却没料被吼的那人不怒反笑,凤眸一弯,似月牙,不,倒似个钓鱼的钩儿,笑眯眯道:“那不会再寻个别的由头,比如——得子……”

好像没听说云姨……他正想着,心却莫名一跳——

果然,凤眸扑闪着,凑到他眼前,那人笑得那样肆意,却也那样好看:“要等我姐有消息,那得让林先生他们在牢里多吃多少苦头。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吗?”

他凝在原地,又似凝在那点漆般的眸子之中。

一只手放在他胸前,隔着春衫,透来温热,自手下那心房传递至整个胸臆——

手的主人微笑着,恍惚间,眼前似现春山、春水、春风……

怀桢望着那清能见底的浅瞳,缓缓道:“若是这里真放下了,那就敞开接受吧。”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亦不再说话,只看着那浓睫轻颤,在颊上投下——却不再只是阴影。

良久,玉白颊上终有笑影浮现,清执睁开眼来,眼底却还有着丝丝迷惘在闪烁:“可是……我实在叫不出……”

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料定:“‘爹’吗?”

他看见自己脸一红,落在那双清潋的凤眸,想避,手上却更一紧。

“干嘛非叫‘爹’呢,死心眼?!”怀桢用两只手将人紧握,将想躲的人一把拉住,凑到那微红的耳根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千重波澜,转瞬成一池静水,原是这般容易——他低眉,看见被紧扣的手,无声轻笑。

身旁那人却笑出了声来,依旧是那般飞扬恣意。

他便也跟着抬起头来,跟那人一道将三月春光尽收眼底,远方碧空如洗,那般纯净……

感怀时,忽觉耳畔又是一热,随之一声:“要不先练习叫一声‘舅舅’?”

“柳、怀、桢!”他伸出空着的右手,一拳捣了过去。

那人轻快的避开,随后一把抓住:“你这叫目无尊长啊!”

“你这还叫为老不尊呢!”

“嘿嘿,那你这是承认我是你舅舅咯?”

怔住,不知不觉时,四只手二十根手指都纠缠到了一处。

良久——

“无赖!”

爽朗的笑声,久久回**在春风里……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柳絮春风,漂**如雪。一时错觉,又是那一年暮春:官驿楼头,竹帘一钩,眼望那人自边疆凯旋,千军万马前纵马而来,漫天霞彩,遍地风流。

兰苑之前,她一时愣怔,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仍是无改的一身玄衣,只是再无甲胄,还有周身熟悉又陌生的幽淡清香——这么多年,竟是第一次发现:原是花木之芳,是一脉兰香浸润每一寸丝缕每一根线头,乃至,每一分肌骨。也竟然,仍让人有一头埋入的冲动,在已过去这么多年以后……

“你怎来了?”听得对面那人低问,语调一如当年温和——谁知轩龙朝最锋锐的一柄利剑私下里却是这般温存有礼?然也只是温存,并非温柔。

她亦一如当年般轻柔一笑,仰首:“你这是要走?”

大将军王怔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预料中的答案,心果然也如预料中的平静,只是看见那两鬓的霜华,还是感觉到微微一抽,她低头,从袖中掏出个瓷瓶,递给他:“带上。”

他疑惑的接过,打开闻了闻,熟悉的苏合香味,随即皱眉:“你怎……”

她坦然相对:“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谁真瞒得住谁?”

剑眉一舒,他自失一笑:“说的是。”说罢,便将那瓶子放于腰间。

“能多问一句吗?”女子望着他,静敛眼底隐现点点波光,“怎么会?”见他沉默,便又加了句:“你若不说,我这就去面圣。”淡静的语调,也一如多年以前,只是多年以前,那涟漪**漾的秋水周围还不曾有这样细密深刻的纹路。

那时,三天两头,却你躲我藏,谁也未肯将眼波这样碰撞;

那时,三言两语,却你攻我防,谁一句话里没将另一句藏?

那时,三番两次,三来二去,三冬二夏……却不知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终有一项逃不开一心一意,躲不掉一生一世——

一同老去,画鬓如霜……

他扬起眉峰,洒然一笑,星眸璀璨,从不随风霜雨雪而黯淡:“这么说来,你还没告诉他。”

她摇头而笑,纵关山如铁,岁月如刀,也不能将那一线牵系斩截:“到底,我是他母妃。”

“是啊。”大将军王点点头,眸底明透,暖意沉然,“那将来……你斟酌着告诉他吧:先帝兄弟九个,连我在内,多有心脉之疾,只不过各有轻重——当年,八皇兄九岁上夭折,令父皇陡然醒觉,教太医将我们弟兄挨个检查了一遍——我并不是最轻的那个,因此,才会允以学武以强身健体,也才会有了后来独一无二的将军亲王。也真多亏了这一身内外武功,才教我能一直这般身强体壮,但到今天……呵呵,说到底,人没有不老不死的……”

“你是故意的!”她打断了他,眸心里似有根细线,再多用一份力气便要断裂,几乎是咬着牙道,“你知道内力对你重要,你还受伤,你还给先帝……”

却听他说:“没有。”语调平和依旧,却有着切金断玉的截然。

她攥着自己的袖口,透过泪眼,望向他眸。

依稀是清风明月,依稀是沧海江流,自那清朗眉目间悠然而过,玄衣的男子展眉,目光投向苍穹中的某处,淡声道:“没有故意,只有尽力。”

没有故意,只有尽力。

细线断裂,串了二十多年的泪珠,终于在这一句话里,如雨纷坠——原来已攒了那么多,那么沉……

兰王太妃、大将军王妃捂着脸,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肩上一暖,抬起沾满泪水的睫,模糊里,眼前只是一片玄黑,鼻间萦绕来那淡淡兰香,悲喜交集,竟也那般温存。

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种场景下,被他拥入怀中,会这样的脑中轰鸣,泪如泉涌。

往日种种,纷至沓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那时的痴,那时的苦,那时的痛……原只不过是一场场落花随流水,明月逐彩云。天地广大,蜉蝣渺小;浮生有涯,岁月无尽。究竟有什么因,又非要求什么果?都不过是各自尽力,各自求索,各自选定那一条道路各自前行,穷尽各自整整一生。

那悔吗?恨吗?

她抬起头来,在那温暖臂弯中,对着那咫尺星眸含泪而笑:原来这一生只为这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点点飞白轻柔飘洒,于二人之间织出一道氤氲,恍似雾霭,那么多年,那么多的往事今朝,于那雾霭深处影影绰绰,疏忽清晰,又疏忽远去,终于,都渐渐弥散如烟云。

只面上仍旧湿润不减,她几不瞬目,放任泪水倾洒,让眼前那剪影一遍又一遍在水镜里摇**,最近切一次,也最后一次,倒映在心湖。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为风拂起而粘在她眼角的发丝,一次又一次,终于轻笑又轻叹:“你的头发……还真多了些啊……”

最后一丝云烟往事掠过眼前:十四岁那年,曲江畔初见……原来,一个人的目光真的可以璀璨过星辰,原来那眸子竟这么多年都从没有改变……原来,这目光,这过往,这一切,都是这么的暖,这么的暖……

她闭上了眼,感到那人轻轻松开——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直起了腰身。

睁开眼,她对他嫣然一笑,刹那芳华,盛开在眼角眉梢。

他便也笑了,转身而去。

无边飞花渐渐将彼此身影掩去,唯十里春风,于天地间回旋飞扬,亘古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