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三十二)

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很快便充溢四周,不用睁眼,也知小小偏殿四周此时兵甲密布。U C小 说网:重重封锁间,只怕连只言片语都不能传出。

他阖目静听,听见外面那些预料中的声音,听见身侧人的呼吸也如预料中——平静里压抑着些许急促——他也在期盼着什么吗?盼人会当真亲临,真能赦下他一条性命?会吗?那已成了新帝的人,还会否仍保有着原先那明澈的眼神——也许,从来就不是什么低估,而是他们所有人都被他所骗,更被自己所骗,会都相信那如玉墨瞳,当真是这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的深宫之内最后的一点痴傻纯真。呵,居然会有人傻到现在还想去相信?

脑海里疑问芜杂交错,可他还是那样清晰的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也如身边人般时而急促,时而平静。

只听一直观察窗外动静的人又附耳道:“不睁眼也好,反正睁了眼,也不会看见你的好五哥。”

静王凝眉。

听见废太子不知是笑是叹了声:“他那个狗头军师林某来了。”

这就意味着,那人……不会来了吧?他听见窗外传来人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废太子已然疯癫,丧心病狂,他的话怎能取信——难道要让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有辱天听?!你们这些糊涂东西,拖了这么久,静王只怕已凶多吉少……”

“说得好!”殿内,废太子赞了一句。

水色薄唇不由轻勾:“大哥要不要拉小弟出去晃上一晃,好让他们知道我暂时还‘吉’着呢?”

“出去?”他摇头,“只怕我立时就成了箭垛子。”

静王终于睁开了眼,片刻,又闭上:“你就死心吧。”

“你还以为我……”挟持着他的人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沉然一笑,“你这孩子,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傻起来也比谁都傻。”

他心弦一动,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微微的暖,微微的凉,微微的痛……

正在这时,却听一声响动,似乎是风声,伴着一团灼热的气流直扑进来,连忙睁眼,看见一蓬火焰已燃着了他们身后的床榻帷帐,火光里一根羽箭颤巍巍的已渐烧至末端。紧接着,又闻几声扑簌,也不知落在了何处,木结构的荒废小殿,转眼间便被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充满。

“好手段。这才是我慕容家的子孙!”废黜东宫居然感叹了一声,似还含着一丝惊喜,“总算这次没低估他!”

静王亦低叹了声,却是:“我倒是恨错他了。”

“哦?”

他望着那闻言转视的凤眸,轻笑:“我应该自当初就像现在这般恨他。”

废太子却没有回答,只握住了他手。

殿外传来人声喧哗,然而什么也听不分明;似乎有水声哗然,却不见一滴落于殿宇之上。

殿内火焰飞腾,一道燃烧的横梁轰然塌落在身侧,两人忙一道伏低身体。

他感到那刀锋此刻仍不离自己身侧,那身躯也半寸不离,往日厌恶的肥硕,今却似堵护持的墙壁。喉里不知涌上股什么,咳嗽几声,静王强自平复了呼吸,转过眼去,看向殿门,因火箭都自后面射入,殿门此刻仍未被火舌延及,一咬牙,道了句:“疯了就疯了吧!”

待废太子明白过来他言下含义,那白影已猛然挣脱他怀抱,向殿门扑去。

“之忻!”他大叫,忙也跟着奔去,却有什么陡然垮塌在眼前,熊熊烈焰将那短短数步生生阻隔成海角天涯。他听见自己喊叫的声音那般声嘶力竭:“你出去也没用——我是‘疯’了,你难道也能‘疯’了不成?!”

殿门之前,那白影停了一停,火海刀山那头,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似乎再一点火星就能将之焚成灰烬,却在听见他呼喊的瞬间蓦然一振,似乎是风,是火,将那白羽鼓**——静王猛的打开了殿门。

殿外长风登堂入室,满屋火焰随之更加腾跃。

嘈杂人声此刻终于能听得那样清楚——

“静王?!”

“他竟没事?”

“这是怎么回事?那疯……疯太子呢?”

议论的唇舌亦如火舌样烫灼人心。

终于有人向这面大声喊道:“静王爷——快出来啊——”

而起头叫的,似乎正是那新帝身侧最受信赖的林姓谋臣。

静王却凝在门后,不动。

废太子眯起眼,越过他背影看去:门前檐下也已烟尘四起,但火光显然不似殿内密集,隐隐,似还有逃生之径……

可那白影却顺着那殿门缓缓滑落下来。

“之忻?!”他下意识的冲了过去,不顾火苗已烧着了身上衣服,一把托住那颓然坠落的凝白。

羽睫颤动,水眸开启,烟波流转,滚滚红尘,静王望着他,唤了一声:“大哥……”

“怎么?”

“外头那些没着火的地方,是故意留的,那是八阵……呵呵……咳咳……这是报应啊报应……”静王凄然一笑,遥指数步之外,“生门就在那里,却正是我的死门……”

“这是来试探你的?!”废太子恍然,“你若能走得出去,便等于是认了灵水城外布阵的人是你。”

玉手垂落,怀里人点了点头:“进退都是个死啊……”

莫名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看见那水眸转来,明明是火海炼狱之中,那眸里却仿佛才是这天上地下最真切的水深火热。静王望着他,微微一笑:“好歹黄泉路上,还有个人作陪。”

万里江山化尘为土,百年光阴沧海桑田,大约,也就是这么个感觉吧?

怎么一刹那,就觉得这一生都没白活呢?

他将怀里人紧紧拥住,那人亦反扣了他肘。

抬起眼来——

无边业火,不也是一片花开莲灿?

天荒地老,不也是一瞬泡影露电?

忽觉万籁俱寂,只听见彼此心跳,起源于一处亦交融于一处……

正在这时,穿越烟尘滚滚,远远的,移近了白影攒动,憧憧的,原来是依仗卤簿。明明都是一片缟素,一抹同样是纯白的影,却是隔了烟雾弥漫,隔了血火之海,也那般清标分明。转瞬间,殿外白色海洋一般的人潮,便都在那抹白影之前,化作一片整齐的浪涛起伏——

众人齐跪,山呼“万岁”。

一身孝服的新帝在人群前立定,遥遥的,看不清表情,亦听不清言语。

殿内,怀里那人已被越来越浓的烟尘呛得闷咳不止,脑袋一下下碰击在他胸膛上,像是谁拿了根鼓槌在敲动里头那面心鼓。他收回眺望,低下头,目光落在拇指套的扳指上,片刻凝神。

宿疾纠缠的肺脏似再也不能承受这烟熏火燎,挣扎沉浮中,什么爱恨情仇似乎都抽离而去,他只能听见自己喘息和咳嗽的声音,越来越低哑,也越来越沉重,生命也仿佛都随着那些真的假的虚的实的片片剥落而去——只没想到,竟是在这个人的怀抱里露出此生最后一丝笑容……似乎是最后的意识在薄唇上凝出抹苍白的微笑——却没料,忽然,什么湿漉漉的覆上口鼻,扑鼻而来浓重血腥教他陡然一醒:这是……

残存的意识还未及收拢,身体的本能便让他开始更加用力的呼吸,即便隔着那几欲作呕的血腥。很快,满鼻满嘴便都尝到了血的味道,他模模糊糊的想:这是已到了血池地狱吗?难怪会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却不知,是被人腾身抱起。

废太子将那片羽似的身躯紧拥在怀间,将自己外袍披在其上,再用整个身体密密裹住,贴在那耳边道:“他还不知道!”

什么……什么不知道?谁还不知道?呼吸维艰的人仍在恍惚之间。

他对上那双已渐被尘烟迷蒙的水眸,喝道:“那姓林的摆阵引你上钩,是要做给谁看?这不正说明了:他主子要么还不知道,要么就不想知道?!”

听到这一句,翦水秋瞳终于乍然分明。

他凝望着,徐徐透露一笑,抬起头来:“既有生门,便没有不走的道理!”

他的确什么都不想知道。

嗣帝之惟立在那破败庭院之前,一片白色海洋起伏在脚下,彼岸炽然业火腾如莲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在那焚风里沙沙的回**:“怎不去救人?”

看不见,最慈悲玉眸最儒雅面孔,在这一刻为火光照得明暗无定,只教人感到最森森的寒。

他没人让任何人起身,于是所有人便都趴伏在地,大气也不敢透出。唯跪在最前的林云起直起身来,奏道:“回圣上:臣等已多次试过进去救人,但烟火弥漫,难以突进,几个侍卫刚冲进去几步便被灼伤,只能暂退了回来。”

玉眸转来,看向回话的人,漆黑墨瞳为红白二色截然分隔,之惟一字字道:“那就灭火。”

像冰珠子一颗颗自天而降,底下匍匐的波涛万状里,终于有人忍不住抬起眼来,正好被帝王眸光一扫:“还不快去?!”

这一下,除了负责护驾的,在场所有侍卫内侍都忙爬起,原先有的,便寻到原先工具,原先没的,也忙四下里搜寻。这一次,再不敢怠慢,都使出了全身力气,将水往殿宇上浇去。只可惜,此刻已然太晚,一直未受控制的火势已然将整个偏殿吞没,火海之中,焦黑的雕梁画栋一截截一簇簇的纷坠下来,让人更加无法近前。

只林云起仍未起身,眼望着对面那玉眸里焰红中渐映出一团焦黑,淡声道:“启禀圣上,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废太子失心疯癫,先挟持静王,后焚毁殿宇……”

“朕问你了吗?”却见那玉眸陡然回转,其中凌厉令人心惊,亦令人丝丝心痛。

跟随帝王而来的自都是些近身的侍从臣下,个个伶俐得能听风判雨,一听皇帝话音,便心道不妙:只怕这新天子驾前的第一红人从此便要风光不再了。却见那白胖书生淡淡一笑,并不秀逸容颜,一笑之间也并无什么风采可言,只是那一扬唇的云淡风轻,教人觉得竟透出丝哀伤悲悯——他哀伤什么,又悲悯什么?

正揣摩时,却见新帝眸光一闪,声音已由冷冽转为低哑,道:“既有这样的事,你之前又为何回朕无事?”

跪着的人含笑回禀:“废太子疯狂已久,之前微臣是恐其所言非实,误导圣听,故想留待臣抵达现场查明真相之后,再行禀告。”

“好个留待查实!你这一‘留待’将朕留了整整半个时辰!”之惟亦勾唇,只是声音越加涩然。

林云起微笑不改:“微臣知罪。”

之惟蓦地笑出声来,却不再看他,抬起眸来,看向不远处扑也扑不灭的冲天焰火,玉面上一片光影交错,吐出轻轻的、长长的一叹:“云起啊云起,朕这一生,唤过一声‘先生’的,不多……”

林云起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叩首在地:“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除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白衣上沾了烟灰,玉眸内冷热交织,问话的人依旧薄唇微扬:“林先生,这就是你要给朕上的最后一课?”话音刚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焦黑的殿宇在火海中瞬间垮塌,脚下大地也随之一震,烟尘四扬,焚风四起,唯火焰依然连天疯长,燎原似的,燃在墨玉瞳内。

林云起抬头,转眸看眼背后已成焦土的偏殿,又转回来看向身前新帝。

之惟蓦地闭了眼,可脑海里,那面孔还是挥之不去,那些声音也还是挥之不去——

“圣上,请容微臣先去察看一番。此事蹊跷,废太子之言,未必能当真。”

“你也觉得老大疯了?朕却不信。”

“越贪恋权势者,也越贪生怕死,为求苟活,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之忻……”

“同样的,为了权势,也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说灵水城外是之忻?可他那身体……还有,为了什么?总之……不可能。”

“圣上,无风不起浪,若真是没影的事,廉王亲信怎会供出这样的说辞?”

“‘说辞’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老四一向口无遮拦,又素来与老七有隙,他底下的人听到些捕风捉影的猜测也不足为奇,如今多半是为了减轻罪责而胡乱攀咬吧……”

“那为何今天静王会来请缨,竟连个‘疯子’也不放过?”

直觉想问此“疯癫”之说究竟是从何来,但转念又想到:自己不也默许了这流言流转了这许久时间?略一沉吟,终只是言道:“老七与老大之间……旁人说不清楚,只怕连他自己也未必全明白……朕准了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解铃还许系铃人——自己的心魔,也只能自己了结。”

“陛下圣明。若无确凿证据,确实难下断言。不过,请容臣斗胆再问圣上一句:灵水城外,唯陛下曾亲眼见过孑利之军师,他身形面貌和静王当真没一点相似?”

顿了一下:“太远了,看不清……”

“微臣明白了。也罢,臣这就去替圣上查明勘清。”

“云起……”

“陛下。”他抬眸一笑,清清浅浅,“您可还信得过微臣?”

他凝眉片刻,缓缓点头。

“谢陛下。”谋士旋身向殿外走去,却在门口停步,扭头,自雕花窗棂透出来的天光将那弥勒似的脸庞分隔成纵横的光影交错,“但也请陛下纳微臣一言:为人君者,勿再信人。”

为人君者,勿再信人。

之惟睁开了眼,看见那白衣的谋士仍跪在眼前,眼神清朗,如几刻钟前殿门之前;也如灵水城头黄昏之中;更像还是将军府内初见,他跪在路央,自介是只“米虫”;又或是自己不曾注意到的那一时初见,一朵新莲绽开在究竟谁和谁的眸中……

他看见那人启唇,明明一脸烟火色,明明说着那样刺耳的话,却让人觉得清明无垢:“圣上来此,便表明已纳了微臣之言:圣上并没有盲信微臣,臣心甚慰。陛下如此圣明,必能江山永固,国祚绵延千秋万载!”

无边江山,无尽清寒。

千秋万载,一世孤单。

之惟微笑,指甲却在袖里掐进了掌心,能提醒自己还是个人的,兴许,唯有这痛楚,万人之上,万人之下,同是一般。

他听见自己竟还能含笑相问:“那如今,可都勘察清楚了?”

林生平静的俯首下去:“是微臣处置失当,施救不及,请圣上降罪。”

之惟望着那躬身伏地的背影,唇角仍勾,眸底一片血红。

正要发话,只听前方传来惊呼之声——

“有人!那里有人!”

脚步在头脑反应过来以前已然迈了出去,新帝这一迈步,立时呼啦啦一群人都簇拥而上,不顾烟熏火燎。

“皇上,小心!”有人忙不迭替他拂开飘飞而至的零星烟火。

更多的人则恳求着:“皇上,您不能再往前了!”“陛下,前头危险!”终于将他挡在了火圈之外,之惟凝眸看去:烈焰之中,焦土之上,确乎似有人影闪动,忙喝道:“快去看看!”

这一次,再无迟疑,好几个侍卫跃进了火场之内,不多时,便将那影子半拖半抱的救了出来。

外头守候的人急忙抢上去扑灭人身上的火焰,这才看清救出的原是两个人——看上去似一条影,只因外头已为烈焰灼得熏得如焦炭一般的人,虽已失去意识,却仍死死的将另一人箍在怀里,一身烟火之下,竟似一体。

“传太医!”新帝立时发话。

一听此言,立时有人飞奔去寻,前头灭火的人也忙更积极的查看被救出者的伤势。

一人伤得不轻,浑身冒着青烟,看不出死活。

而另一人——

残破布缕之下,传来嘶声低咳,纤细影子蠕动,随他动作,炭黑中隐隐露出一点素白,如焦土里突挣出了一朵白花。

众人都不自觉的屏了呼吸,仿佛气息稍大一点,便会将纤弱花瓣吹落。

那影子慢慢支起身来,一身黑白糅杂,有什么随他动作自面上滑落,露出后面一脸血火污秽,唯轮廓明晰依旧,仍是那一痕秋水清、一尾翎羽白。

“之忻?!”

听得一声低呼,水眸乍然一明,这才看清周遭密密匝匝,红的、白的、黑的……原不是身处十八重的无间狱,而是仍在光明正大的人世间——面前,几步外,白色的,原是那甫登大宝的新皇帝;旁边,身底下,焦黑的,竟是那一无所有的前储君——

这就是他的五哥、大哥……

真真都是血肉相连的亲弟兄。

忽然就想笑,管他什么君前失仪,管他什么谋反谋叛!他闭上眼,笑到榨干肺里所有空气。

而在众人,却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回**在火里烟里尘里,悚然心惊。

幸好太医已然赶至,急急忙忙上去为二人诊治。

静王终于止了笑,却还是抑不住咳,却突然挥开为他施治的御医,身体晃了两晃,似乎是想站起,却最终未能如愿。看了眼身旁,那人已被众太医围簇,以为已被烈火蒸干的眼,居然刹那间就涌出泪来。他低下头,一步步,膝行……爬行至那上位者之前,叩首下去,唤了声:“五哥……”

一声唤几将之惟的眼泪也带下,下意识的就要伸手相搀,却听旁边惊雷似的一声:“微臣敢问静王:是如何从火场逃生?”正是林云起。

泪流满面的静王抬起头来,转眸:“你没看见吗?是吾长兄拼死相护……”

“火势凶猛,地势复杂,吾等武艺高强的侍卫都未能自外突进,一个疯癫之人,还要护持一人,又如何能自内成功逃出?”

“那是因为:正是疯癫之人,才心无杂念,纵刀山火海,而勇者无惧。”静王转过脸来,不再看问话之人,而是直视着面前已登九五的兄长,“他即使疯了傻了痴了,怎样都还是我的亲哥哥。”

问话的人本还要再说什么,却先注意到了:新帝脸色已然煞白。白绢似的面孔,配上从头到脚的一身缟素,清雪似的,孤寒。

寂寞如雪,大约便是如此了。

心坎里,是谁将这一语点破?可是那高贵血脉里流淌的宿命?不死不休,不到血流尽,不见泪干涸……泪如泉涌,他重重叩首下去,一下下撞击在那血火浸染的砖石上,不几下,眼前迷蒙水雾中便见了赤红,嘶声道:“皇上,五哥,臣弟求求您:饶大哥一命吧!他已经疯了、傻了,不会再作恶了。臣弟保证,以身家性命保证!臣弟愿从此与大哥禁于一处,守着他,照顾他,寸步不离!臣弟求您了!五哥,您想一想父皇……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定不愿看到我们手足相残哪……天家骨肉七人,如今,如今还剩下几个啊……五哥……”

他竟忘了——

天家骨肉,也毕竟是骨肉。

帝王无情,也挣不脱血肉之躯。

沧桑历尽,也还有俯仰一倾,珠泪一颗。

之惟闭上了眼睛,一线水纹割破冰玉,滴落龙章之上,凝成一颗晶莹。

而本就是哭祭之中,最需眼泪显示忠诚,周围众人不管心思如何,已半潸然泪下。

林云起的声音在这涕泪滂沱里便更显得冷硬刺骨:“圣上,请您三思——想一想大行皇帝的嘱托,想一想仪天门内外的喋血,更想一想灵水城埋葬的数万英灵!”

之惟睁眼,袍脚却被一把拉住,静王抬头,满面血泪纵横,从几要将支离病骨咳碎的咳声里挣扎出一字一句哀求:“五哥……咳咳……求你了……求求你……咳咳……臣弟愿以自己性命……咳……换大哥一命……求您……恩准……”

之惟弯下腰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幼弟。

“五哥……”他小心翼翼望着那深如沧海的墨玉瞳,捏住心,任压抑的咳喘已快将胸前撑爆,却不敢再出一丝,哪怕是呼吸。

墨玉瞳里映出一片荒芜,废墟上,血泊里,唯一点莹然的白。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却都曾那样执意的斩断舍弃,直到走到今天,舍命,换不回。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可以大声的说爱憎,而不用笑里藏刀虚与委蛇?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可以打完架就和好,而不用冤冤相报命命相抵?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

可是,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怎会,这一世,生为手足成兄弟?!

他感觉到温热,在被扶持的胳膊上,自那人的手底,渐渐感到种沉定,在心底。

扶着他的人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瞳孔一缩。心中莫名一揪,他忙扭头看去,见原先忙着施救的几个太医不知何时全跪下了,垂着首。心跳开始脱离了控制,他呆呆的望着那为首者嘴唇开合——

太医奏道:“废太子身重剧毒,又兼火灼之伤,已然殁了。”

什么?!这不可能啊!什么中毒?哪里来的毒,他明明记得他将玉杯给摔了……

却见太医从尸体上取下一枚扳指,上面一点寒光幽幽闪烁:“这上面只怕是淬了毒药的,废太子身怀此物,恐早有自裁之念。伤口在左腕上,一刀划下,可见决绝。”

不!他才不会自裁!他可比谁都想活!心里炸雷似的,响过一轮又一轮: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死!狡猾如他,阴险如他,怎可能就这样死了?!

正回话的太医忽被人一把撞开,竟是静王飞扑过来,眼见皇帝未露阻止之意,便任由他将废太子尸体翻看。

他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翻遍那焦黑全身,只翻见烧伤灼痕,翻遍那蒙尘全脸,翻不着一丝生气,不,这不是他要找的,不是……直翻到十指皆黑,才终于停下,颤抖着,拾起落在一旁的一块布条,焦黑的颜色里,依稀仍还能分辨出暗红——火和血,终究是不同的———火,能将两条命焚成一堆灰;血,却能将灰再塑成一条命。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方才蒙住他口鼻、为他抵挡住尘烟的是什么——

火海里,那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拿染毒的刀锋割开了手腕,以鲜血润泽了他的呼吸?

他将那布条抵在胸口,耳里,似乎又传来那人的声音:“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之忻,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陪大哥学种菜劈柴、锄草施肥?”。

说得跟谁这辈子做过陇亩民似的,他听见自己心里还是那样回答,可这一次,却又加上了一句:那就下辈子,好不好?

眼泪,一滴滴落在焦土里,转瞬消逝。

断壁残垣,繁华落尽。

之惟一人走了过去,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是想将那哭至战栗的身躯拥住。

却见水眸抬起,寂如死水,静王跪直了身体,先叩首下去,方又起身,面上神情竟十分平静,淡淡朝他道:“臣弟请为大行皇帝守陵,望皇上恩准。

之惟凝视他许久,收回了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