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兰泽多芳草(四)

这日朝里事忙,回到王府已近傍晚。

铜矿并着私钱之事终于被揭到了明面上来。之惟是知道成倬这个人的,打从十多年前他刚是个御史的时候便是以直言不讳出了名的。照理说,这样一人难在朝堂久立,但他每回上奏倒是分寸把握奇佳,何是风闻何是有据,向不含糊,字字都站在理上,所以恨他的人也拿他无法,再加上今上靖平帝行事硬朗,喜听诤言,他这官倒一路做大了去,如今已是左都御史。所以今日早朝他一上本,便引起了无数关注。

“‘王府私造,官法难加’……”墨景纯重复着成倬折中所奏,笑吟吟道,“他还真敢说!”

“景纯这是佩服他呢?”在书架边踱步的之惟回头瞥他一眼。

墨景纯仍是笑笑的:“是佩服。成大人是个好言官。”

之惟轻哼了一声。

墨景纯却知他对成倬印象不坏,这番冷言冷语应该并非针对这人这折,而是——

果然,听得之惟道:“他是个好言官,可他有没想过,他这一份折子是把多少人逼到了刀刃上去?”

“王爷是说别人借他之刀?”墨景纯诚也无需他作答,自己便接下去说道,“可这一刀也未必就砍错了——刀下之人,哪个不死有余辜?”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之惟却摇头,然后定睛看向对面,“景纯,这一套,此地用不上。”

眸子很清,也很静,就那样淡淡的看过来,就像当初一样——

初见是在大街上。

十来岁的少年为了一个卖艺的姑娘与十多个护院武师厮打。那时他的武功还很稀松,打到最后又是伤又是累,只靠着一点点热血一点点义愤才没当场倒下。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似乎是有人抄起了什么猛的向他头顶砸下。血一下子模糊了视线,他听见那姑娘高声的尖叫,但很快就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摇摇晃晃的,他居然仍没栽倒——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竟踉跄着走到了道中。迎面有什么似乎飞驰而来,在那一瞬,他终于又听见了声音——马蹄声、还有人声——于是他想,这下是躲不过去了吧?大约是真被砸昏了头,他反直迎了上去。使出了最后的轻身功夫,他扑向那行来的东西,口里高呼着:“救她——”——后来,也有人说他喊的是“冤枉”,但他不信,那时,他哪知道那飞驰而来的是兰王的车驾?他只知道,跌落在地后,他看见一双鞋面,然后是一双眸子静静的看着他,明明眼前是一片血红,他却清楚的感到那眸子是深黑深黑的,见不着底,却让人觉得清和——

璞玉样的感觉。可如今,还在吗?墨景纯回到现实中来,看到对面的目光:玉,还是玉。只是究竟是谁打磨过了?又打磨成了什么?或许还该问声自己,他墨景纯难道就没想着要如何琢磨吗?

他的出神,之惟见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这八个字是对的,但也要看如何去做,在何时何地去做。”他随手掸了掸书面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淡声道,“刘岐刘峻两个,还有他们后面的那个,铸私钱挖私铜,的确是当查、当问、当拿,这在律法上没错。但是,景纯,你不妨先想想现在这个时机:且不谈这案子是被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居心给掀出来的,就单论如今这个国势,乌桓覆灭十来年了,边境上却仍还有残匪隐匿,不时骚扰,最近听说又冒出个什么孑利太子,说是乌骨王室之后,扬言复国。呵,而西羌那边呢?如今和他们正式接了壤,也是烽火隐隐啊。”

“王爷所虑,景纯明白。”墨景纯垂睑,“王爷是担心二刘倒后,朝中无将。”

听他这么说,之惟反冷笑了一声,并不肯承认:“我担心个什么?我一个闲散宗室,替人操的哪门子闲心?我只怕这一闹不止是拿掉这两个,更会带得整个军中人心惶惶。边疆我还是去过两趟的,以为是天高皇帝远,却不知实是最遭人疑心猜忌,且还有各部各曹处处掣肘——上面变动一,下面就要操心万——我是只求天下太平,从此莫有任何风吹草动,要用得着谁挂名带兵去!”

轩龙朝各皇子王爷本无兵权,以往若有战事,也都最多不过担个监军之职,意在鼓舞士气而已。但自出了大将军王这一百年难遇的“战神”之后,皇子带兵的事也就多了起来。虽说各人能力有大小,皇子们多数也还不能独当一面,但也不能再像原先般只做摆设了。靖平年间,便是之惟也曾领过兵,剿过小股土匪流寇。即使是这样轮流历练,现今皇家真能出兵放马的人物也仍不过寥寥,而这回被两个舅舅牵连了的宁王便是其中算得上英勇的一位。

墨景纯听他话里是个怕没人带兵会劳烦上他的意思,但一细思,又觉这话里更似透出保全宁王之意。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胸中丘壑只怕还远不止此,便问:“那照王爷如此说,这犯事的几人便是不该拿了?”

“景纯你怎么还是这样死心眼?”之惟笑笑,踱至书案后坐下,“拿都拿了,难道还能放了不成?这案子关键是在怎么审怎么结,咱们得在这上头动脑筋。”说着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

墨景纯见状,忙道:“王爷还是先服药吧。”说着,便将桌上药碗推了过去。看着之惟仰首喝尽,再想到此药来历,不由暗叹:这浑水是彻底趟上了。

之惟放下药碗,拿块丝帕拭了唇,似乎是仍觉苦味,便皱了皱眉,道:“这案子只能往小里办,不能再大了去,刘岐刘峻两个是逃不掉了,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是只望不牵连再多。”

墨景纯于他心意已是十拿九稳,这便考虑起了施行之计,因问:“那王爷,您这意思可还需再知会徐奕一声?”

之惟摆手:“不必了,该明白的他应已明白了——昨日的喜宴便是我的态度,今天若再去找他,便显得我……太过在意了。”说着一笑,“再被他像昨天般灌回酒,我可真也吃不消了……”

墨景纯一哂,暗道这是自找的为谁辛苦为谁忙。正想着,却听之惟又道:“再说,这案子,我不教他怎办,也自会有人教他——你且看着,待过两日,等到各方各面都来暗示施压之时,他还敢不明白其中三味?”

各方各面?难不成……那势……已成?墨景纯只觉心头突突一阵乱跳,不禁抬眼看去——之惟也从书桌后抬了睫看他,面上似笑非笑:“景纯,你虽名为我幕宾,却实是我知己。坦白说吧,我知道你对我从插手此事的决定到解决此事的方法都不赞成。你信奉法理,我却追求个平静。景纯啊,我倒也问问你:你道天下靠法治,那法理依靠的又是什么?如果天下大乱,如果没有这份平静,法理靠什么来实行?”火星在他眸中一蹦而逝,显得那平静下来的深海愈发沉郁,偶尔一过的波澜甚至带了丝丝倦意,让看的人无从窥视——除了表面上的“当下”,他的过去将来一切似乎都被他深深的藏起——不到三十的人,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轻;眼,却沉。

“王爷当真觉得……能息事宁人?”看着,他不禁问道。

之惟唇角一勾,半晌方道:“我只想静一静。”

墨景纯垂眸沉吟了会儿,忽也露出一笑。

之惟看见了,不由——“嗯?”

墨景纯摇摇头,抬起眼来,带笑的眸子很亮:“没什么。王爷,景纯只是忽然想到:会不会有一日,当真能如王爷所想的‘平静’了,我所坚持的那八个字便能有用武之地。”

沉默片刻,之惟呵呵轻笑:“景纯,你还真固执。”

墨景纯望着他,刚要再说什么,却又忽然刹住,随即便听见有人敲门:“王爷。”

“什么事?”

“太妃身体不适,沈妃派人来问:王爷何时过去?”

闻言,之惟站起身来。

涵烟髻。

之惟没想到自己竟能一下子想出一种女子发髻的名称。

他还想起,他曾在画卷里见过:美人,穿着纱裙,或红或白或绿,梳着高髻,涵烟髻堕马髻望仙髻,举手投足,卷珠帘蹙蛾眉落红泪,画图难足的风姿和……韵味。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忽然就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想到曾见的美好,曾经的宁定。虽然,眼前的女子却无论如何当不得绝色,她是……想了想,他用了“好看”来形容,她的确是有几分好看的——当她专注于一卷书,静静的专注。她专注的样子,能让人专注于她。

所以,之惟现在便站住了脚——去往太妃居所的时候要路过九思堂,他想了想便拐了进来——现在,他忽然有种不虚此行的感觉。当他看见正在看书的他的新妇终于觉察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他,忽然露出一笑,她笑的时候,左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于是,他就也笑了。

断云也不知自己为何看着看着书就抬了头,更不知自己为何在想到说什么以前就先笑了,此刻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却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惟便道:“看书呢?什么书?”说着便执起她手,翻过来看书名,看了便又笑,“《金刚经》?”

“嗯。”断云点头,手背上一阵微温。

“怎会看这个?”

“没什么啊,以前在家也不时看的。”

“那……都爱在什么时候看?”

“心静的时候看,不静的时候,也看。”说着,便不由自己先扬了唇角。“

之惟就问:“这是你带来的?”

“不是。”她有些迟疑。

之惟却存心没话找话:“那是在哪儿找到的?”

她想了想,回道:“是在……王爷……枕边。”本是不想暴露紫菀,这一答自己却又反应过来觉着暧昧,顿时耳根一热。

所幸之惟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哦”了一声——她的手早从他手中抽出去了,于是他就将手里仅存的《金刚经》放在了桌上。转头看了眼她的打扮,他对她说:“陪我一道去拜见太妃吧。”

断云没想到紫菀的预言这么快就成了真,而且还是由他主动提及,忙问:“可还要准备什么?”

之惟就从头到脚又将看了她一遍,然后微笑:“不必,这样挺好。”

心头上像是浇了层糖稀一般,随着他的目光,从头,是融融的暖,后来,到脚,收住,便结成了脆生生的甜,她点点头,就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一起走在初秋的黄昏里,簌簌的,是风动、叶黄、霞生。

静静走了好一会儿,还是之惟先开的口,他看着天那边的晚霞,说道:“你的盖头是自己绣的吗?很好看。”

她笑了笑,看见斜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像能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她能听到夏虫最后的嘶鸣,以及风微微吹过的轻响,忽然觉得昨晚在她睡梦中掀开她盖头的手,也该是这般的温柔。想起了什么,她轻声问:“王爷,您身体怎样了?”

“挺好。”他淡淡道,“不要用‘您’,听着怪。”

她点头:“算着日子,毒该清得差不多了。”想了想,又道,“王爷这两日不宜太过操劳。”说着,心里却又有种隐隐的感觉,像是担心:他若真操劳,可会是去为她的事呢?又更像是矛盾。

他若有所思,回答:“尽量。”

一时便又无话,又一阵沉默后,之惟终于又想起了什么,说:“太妃她身体不适,待会儿若她愿意,你也替她把把脉。”

风儿吹过来,比方才大了些。她想起,自己到底是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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