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兰泽多芳草(三)

一觉醒来便已是七月十八出嫁之日,断云昨夜熬到窗纸泛白方才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的起来,任柳二夫人领着几个丫鬟敷粉施朱,高拢云髻,仔细换上大红的喜服,眼望着镜中盛装的女子,竟是一时恍惚。

“断云?”忽听柳二夫人相唤。

断云抬睫,眼见柳二夫人目光盈然,正直直望向她手。她低眉看去,原来自己手里正攥着那连夜绣成的盖头一角,并蒂莲花开于一汪朱红,金丝银线光芒灼灼,仿佛还带着赶工的热切,盯得久了却又觉得模糊晃眼。

“好孩子,让二娘给你盖上。”盖头被轻轻扯动,听得出拉着另一角的人轻微的鼻音。

她心里一热,又复一酸,低声一句:“二娘……”向有主见的柳大小姐竟是头一次将这称呼叫得这般仓惶。

柳二夫人从她松下来的手里拿过了盖头去,轻轻抚着抚着,良久,终于说道:“放心吧,兰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断云听出她话虽迟疑,意却确定,心头滚沸终于化成了一股暖流,不由方寸稍安,然深里却更知,此刻平缓并非釜底抽薪,不过扬扬止沸而已。

果然——

当盖头轻轻覆上额前,艳红铺满眼帘,看不见手绣的并蒂莲华,只看得见脚下路途漫漫:下得绣搂,出内堂,上轿……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吹吹打打的喧闹中,飘摇着,似乎要用一生走完……

一颗悬得老高的芳心像被什么抛起来又放下去,坐在轿中的她不知自己已行到了何处:原来一来是兰王府言道府中人手齐备,说明了不要她带下人,因此轿外此时已全是王府人马,人事生疏,哪会有人相告行程;二来是兰王纳她并未上奏天听,她也就暂不具名分,依着天家体例,如此便无拜堂成礼之说,她只知自己将被直接送入兰王所居九思堂,而这一路七上八下身心摇摆,教人哪能数清已过得了几重门?

空落落的感觉就这样迎面扑来,她手心一痛,这才知指甲早已掐进了濡湿的掌心,不由抬头四顾,却只有摸不着根际的暗红一片。忐忑间,忽听到锣鼓声不知在何时似已小了下来,模模糊糊的,轿旁一个声音响起,说道:“王爷。”

一切,就在那一瞬间,清楚起来——

清清楚楚的一个人的脚步,清清楚楚的她知道是向她行来,她屏住了呼吸,世界仿佛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原本隆隆的心跳都已飘忽远去,只听见那步履,行在她轿旁,一步、两步、三步……在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道:“王爷,客已来齐。”心音在那一瞬又轰隆响起,遮住那步履远去。

头一次,她知雀跃也能让人心安。

再行了几步,终于停了轿,她被搀入屋中,端坐床沿,看到泛着青光的地面,这才知是已入了九思堂。渐渐的,门外喧嚣渐远,门内人声渐远,只余了大约红烛偶尔爆起一个烛花,数声毕剥,剩下的便只是等待。

静静的,唯有心音,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逐渐慢了又紧,紧了又慢……盖头下的她不觉有点昏沉沉的,竟是睡意袭来,心知多半是因熬夜的缘故。不禁抬睫,这个角度却看不清盖头上的莲,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心念念的忽喜忽忧,密密匝匝的一针一线,难道竟只成全了现在的……疲倦?想着想着,终还是没抵过沉沉睡意,等待中,螓首不知不觉就歪在了一边。

迷迷糊糊中,却听外头忽然人声作响,几人唤了两声似乎“王爷”。

她一个灵醒,不自觉的一直身体,盖头下流苏晃了两晃,差点迈出的莲足悄悄又收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心正被提到最高处,却听那脚步声忽然一滞,人声倒更大了一些,急急火火的几声“快些”“快些”,乱了许久,听一个人问道:“王爷方才不已喝了醒酒汤了吗?”

灵台如镜,飞思化作清影无痕,她在这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不禁轻笑一声:那管什么用。却不料——“那管什么用?!”外头竟也有人与她一样心思,更还脆生生的道了出来——竟是这般肆无忌惮,也就不难想见那位王爷的情形了。

果然,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脚步声纷沓而至,裹着酒意的温热气息被人小心翼翼的送到她身边,她微微侧目,流苏下,身旁与她一色的红衣溶在一片喜色之海。红云弥漫着热浪,瞬间炸开在眼前,绷到极致的身体,似乎连呼吸都艰难。

“夫人?”

“嗯?”乍闻人语,她转头动作过大,震**得一头珠翠一阵簌簌。

那人似乎笑了笑,然后膝盖弯了弯:“夫人,奴婢叫紫菀,就在院里伺候,您若有事尽管吩咐。”正是方才那清脆的声音。

“这……”饶是平日聪颖,面对此刻情形,断云也没了主意。

“王爷今日高兴,酒多了些,以往倒也不常见。”紫菀轻轻说道,话语中竟有几分委婉解释之意,听得断云心头一动。

紫菀见她无话,也就不再多言,又是一福:“夫人,奴婢告退了。”说罢便掩门而去。

断云坐在床边,动也不动,良久,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垂垂流苏之下,红浪静默,红云停搁,只有身边酒沉的呼吸带得一线暗红在烛光下轻轻起伏着……

只听“啪嗒”一声响,她猜,是烛泪吧。

想着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床柱上,倦意渐渐席卷而来……

睁开眼时,照着满屋大红的已是淡薄的曙光——往秋天里去的淡金颜色染不明一片暧昧红潮。揉揉酸涩的脖颈,她瞥见案上烧残的红腊,案边架上含苞的秋兰,被广袖般的兰叶挽住了一角的窗户,以及……窗边正在穿衣的人。

大红喜服被扔在一边,晨曦映照着龙补云边的玄青色朝服,玉色深衣,“玉”上流波的乌发还未及束起,在一低头间便有几茎垂在了额前,他随手一拢,露出眉,露出眼,露出——笑意——“醒了?”

断云一怔,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之惟猜她是尴尬,而他自己其实也从容不了多少,便装作捋平肩头衣裳,垂眸道:“天色还早,我赶着去上朝,你再多睡……”话一出口,却又吞了半截:这洞房花烛夜,还嫌睡得少吗?更何况还让她……就这样歪了一宿。想到此,梗在喉咙口的便更不止半截话了。

断云听出他是忽然刹住,料他是为宿醉过意不去,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嗫嚅了会儿,才道:“王爷,是否……要断云帮您更衣?”

“不!——不用了。”发觉自己声音过大,之惟自失的一笑,“你既醒了,我便叫紫菀她们进来服侍罢。”

她这才知他自己动手竟是怕吵醒她的缘故,脸上不觉一烫,忙掩饰的低头答“好”。

之惟就出声叫人,说着便走到外间。

听得一通布料悉@,玉佩叮咚,然后便是一声门响。

片刻后,紫菀走了过来,行了礼,笑盈盈的道:“王爷说了,今日无事,请夫人在此好好歇息。”说着,便过来为她铺床。

大约是都心知大白天的摊被实在古怪尴尬,两人也就都不说话,忙碌中,紫菀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上抬一下。

断云感她体贴,自觉的偏过身站起,这一动中,什么东西却从身侧滚了下来,一见,原是个夹纱枕头,不解的朝原放处一看,只见身侧**一个浅浅的坑,这才反应过来昨夜的凑合睡眠原还依托了这物……正欲捡起,心却先动,忽然猜到此物会是谁放谁搁,手便停在了半空。

她犹豫时,紫菀已蹲下拾起,放回了床头。然后退开床沿,转身向她,道:“夫人,紫菀为您更衣吧。”

手已悄悄缩回了袖中,断云轻轻点头,心下不由一笑:自己本也大家出身,虽比不得此处气派,却也不至该像现在样窘迫。如此,便从容了许多,任紫菀一一卸去装容穿戴。拆发时,忽然想到一事,她不由问道:“盖头呢?”话一问出,脸已一热。

紫菀笑笑,从床边她方才坐的地方拿出那方红帕来,回道:“夫人可真是困得糊涂了,这不一直就落在您身后吗?”

心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迷茫里偏又有什么跃动,断云接过,十指摩挲,昨晚的期盼、紧张、失落、疑惑……种种种种一股脑的涌上身来。

紫菀见了又似没见,唇角一抿,又施一礼:“夫人歇着吧。”说着,便款款而去。

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起来,断云展开了手中的盖头,晨光穿过红线经纬,照亮上面微笑的花。她抬起头来,不知怎的,逆光处似还有那侧影如玉,工笔勾勒的轮廓,仿佛深深的一直勾勒在了她的心上。

醒来已是己时,断云翻身坐起,一时四顾茫然,便唤了声:“紫菀……”

紫菀应了一声,推门进来,见了她先是笑吟吟的一福,然后起身向外头道:“伺候夫人梳洗。”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手捧面盆手巾的丫鬟走进房来。

断云由她们引导着一一洗漱,穿戴起一身红色的常服。她是平日里素淡惯了的,见了那鲜亮颜色,心中虽略有不适,却也任由丫鬟披裹上身,只听紫菀道:“喜庆日子,佩这喜庆颜色,夫人看来气色甚好。”

她望向镜中自己:一夜休息不佳,使得原本就素净的脸蛋更添了几分苍白,若不是被这身红衣映衬,只怕还真是瞒不了人,心里不由对说话之人好感又增。侧目,从镜子里第一次端详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鼻通琼瑶,目似春水,粉紫衣裙映在清冷镜面上如同一抹胭脂抹过,霎时便亮了人眼——好一位美人儿!饶是女子,断云也不禁暗赞一声,再细看去,才见她笑时额上眼角微有浅纹,这才发觉她应已有三十左右年纪——这样一个女子、这样的年龄……悄然转眸,她暗地思量:该是怎样身份?

紫菀眼角一瞥,已见她打量沉吟之态,只是微微一笑。遣退了几个丫鬟,她扶断云坐下,拿起把象牙梳,“紫菀给夫人梳头。”

断云在镜中见了身后众人退出的情形,也笑了笑,不动声色坐下,任她摆弄一头青丝。

“夫人的头发真好。”紫菀边梳边道,“请问夫人,想梳个什么髻?”

断云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反问:“你觉得今日当梳什么合适?”

听她征询,紫菀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回道:“王爷说过了,让您今日只管休息,并无它事。依紫菀看,您大可顺着己意,不必太多顾虑。”

这一说里已是委婉带出了这日安排,断云便索性问了:“那依着府里规矩,今天可需前往拜见于谁?”

紫菀便道:“夫人当是知道的:王府之中乃是太妃最尊,王爷事母至孝,每日晨昏定省。不过,太妃性喜清静,除了王爷之外,并不爱见外人——先前我在她身边伺候时,她便是这个脾气。”

断云哦了一声,已隐约猜到她的身份。

只听紫菀又道:“不过您也无需担心,太妃是极和善端静的,对人并不苛刻,夫人若觉不去拜见与礼不合,不如下回等王爷前去问安时,央他带您同去。”说着抿唇一笑。

提到之惟,便不由又想起昨晚场景,他人语中暧昧却哪及自己心头疑惑,断云哪敢在这话上再多纠缠,忙又问:“那其余人呢?”

“回夫人:沈妃住在梅苑,与太妃居处最近,因现下沈妃理着内务,太妃也爱她沉着谨慎,时时招去有商有量。所以依紫菀看,夫人也不必特意去梅苑,估计去拜见太妃之时,便能顺道见了沈妃。而至于桂苑里的那几位,夫人就等着指了院落以后,她们上门来看您吧。”紫菀眉目清明,言语利落,三言两语中已将府中关系梳了个大概。

其中尊卑冷热一听便知,断云估摸桂苑里住的应是兰王爷随性而收的姬妾,联想起自家处境,眉尖已先过心尖皱起。

紫菀瞥了镜中一眼,黑眸一转,笑笑言道:“不知夫人爱住哪一苑呢?待会王爷问起,您可要先想好了——除了兰苑,余下三苑之中都还留着精致院落,不如紫菀先给您说说,要不,干脆带您去转转?”

断云微愕:同样没名没分,却为何如此境遇两别?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还是听你说的好。”

“好。”紫菀点点头,“那紫菀就边梳边说——给您梳个涵烟髻如何?”

涵烟髻相传来自魏明帝宫中,发饰并不复杂,却因是北朝传入,因此在中原看来便多了几分清新旷达之感,流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紫菀巧手三翻两下,已是盘好了发髻,再添了几根金钗步摇,东西不多,大都造型古拙,精雕细刻间天家气派隐约其内,却也并不显盛气凌人。

如此摆弄了一番,便到了午膳时间,听说之惟多半是回不来的,断云心道原也未曾多做指望,便自按了府中规矩用了餐。一顿饭下来,看见紫菀在旁微笑隐隐,知道自己动作气度应还算得得体合宜。

吃完了便又和紫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兰王府中四苑花木是早就朝野闻名的,此刻身在此山中,听紫菀脆生生的一一介绍,滋味更是不同:什么“梅苑”三季清静冷淡,一场冬雪一降,便如换了个天地,银装素裹之中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太阳一出,照得枝上积雪将溶不溶,花中芬芳若有若无,人在其中真如痴了一般,主人兴致来时便宴宾客——先头也曾时时满园高朋,后来到了现今,便多是只请几个相熟王爷世子,比起先头热闹自不可同日而语;而那“兰苑”,反正是从大将军王在府时便是禁了外人的,如今便更无可提,只道每逢春来,苑中幽香四溢,尤其月夜,只觉如诉如泣;而“桂苑”之中花木最多,不单是桂花,还种了玉兰、海棠等等,意在“玉棠富贵”,人住得也杂——紫菀说了两句,便匆匆带过;最后便说到“荷苑”,苑中自是藕花满池、碧盘遍地,更难得的是池中引的乃是活水,这在诸王府第之中可占了独一份,但在前人手中却也并不算重视,大将军王求了恩典引水造池之后便未再多加整饬,倒是兰王承继以后,才又多建了“流杯亭”、“待月轩”数景。四苑美妙,其中好处只合自己亲身见识,饶是紫菀口齿伶俐,直说了近一个时辰也未能道尽。

断云听着,心道今后便是这样消磨了:苑中美景自不愁有细细玩赏之时,莫说四时四景,便是一天十二时辰,也是景致不同,春去秋来,足够慢慢琢磨赏析。见紫菀已说得口干舌燥,便随口问道:“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哎呀,夫人这可是难煞我了,紫菀不识字呢。”这回紫菀却露了踌躇,“再说了,府中藏书都在藏书搂里搁着,要不就在王爷书房里,您教我怎么去给您找啊?”

她想了想,直觉先排除了之惟书房,便问:“那藏书搂在哪儿?”

紫菀有意无意的剪合了下长睫,一字字道:“兰苑,重芳阁。”想着,又补充了句,“那里,也算得曾是王爷儿时的一处书房。”

“现在呢?”断云问道。

紫菀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掠过抹诧异的神色,想了想,才答道:“后来,就只用来放书了。”

断云哦了一声,只听紫菀又道:“也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楼,除了放书用,也没人进去。”说完,听见断云又哦了一声,偷眼细看她神色,仍是无甚变化,紫菀虽心下更奇,却也知她应了就是应了,定不会再去惦记那禁地里的书阁,也就放下心来。眼看着这妆容整齐的新夫人,手里端着一杯香茗,以无可挑剔的端庄静静的端着,眸子在望向窗外,然而窗却关着,只有映在雪白窗纸上的日影一点点的向下歪斜……

紫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直觉的,她觉得这位新夫人不该是这样的,可这样完美的坐姿仪容神态,却又是哪一点错了呢?心念一动,她走到外头去,过了会儿,便带了样东西回来,递给断云:“夫人,您要不看看这个?”

断云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一本佛经:“这是……”

“这是前几日王爷枕边搁着的,想是王爷睡不着时翻看的吧。后来布置新房,紫菀便替王爷收了,还没来及禀王爷是送回书房还是仍放这里。您不是想找本书吗?这个行吗?”说着,声音竟小了去,因为目不识丁,她头一次不知自己是否揣摩对了上人之意,露出些微窘意来。

断云接过那佛经,一面随手翻阅,一面道:“好,真是谢谢你了,这一本足以打发时光了。你先歇着去吧,我自己看会儿。”说话间头也不抬,但欣悦之意已在话中露了十分。

紫菀心下顿时宽慰,裣衽为礼,依言辞出。临出门前,又复看眼暖阁之内,兰王新妇一手支在太阳穴处,一手握着书卷,身形舒展,眉睫恬淡,看了不由一笑,终于走出门去。

8好意思,机子不好,重启了N回,只能更新这么多先了。

大人们的疑问都看到了,只能说,请听下回分解吧。

这才是个布线中的开头,伏笔要一个个引发,(人物还没出全呢,笑)谢谢大家提醒我,会记得后面给答案的,希望不让大家失望。

谢谢指出漏洞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