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十二)

就这样又浑浑噩噩挨过了一夜,虽思虑万千、忧虑万千,可在这沉沉宫禁之中,却只能都强锢在心底,终于明白这“紫禁”之名的由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忙奔了暖阁,欲进不进间,见大内总管并未露出反对神色,便跟着侍立一旁。

这天,靖平帝虽仍病容满面,但精神头却还可以,硬撑着起了床,看见她在,也没说什么,活动了活动筋骨后便走到外间,坐下翻看折子。

见他面色和缓,断云几句话不觉又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立在帝王身侧的郎溪一径摇头,她怕又像上次似的连累他人,只得暂压了压。忧心忡忡又百无聊赖,无处排解,唯能眺望殿外屋宇深深,红墙重重,覆雪金瓦上透露的一片多云天空也似压得格外低,格外浓重。

不知是否也感受到了天色的阴沉憋闷,一天之内,靖平帝竟也几次抬眼往门外头望去。她不由也跟着看去,却只见昨天那小黄门所立之处已换成了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心头不禁一颤,耳中忽听得“啪”的一声——靖平帝将一本折子扔在了桌案上——她偷瞥了眼,愈加心惊肉跳:竟是自己父亲的字!

只听靖平帝冷哼了一声:“这小子……想不到竟还有些人缘啊。”

虽未明指,却如一根芒刺,扎进听的人心里。

“就这么多了?”只见靖平帝指指御案上一摊奏折。

旁边郎溪上前,躬身回道:“回皇上,这些都是能够资格递进宫来的——三品以上官员的全都在这里了,三品以下的则由内阁先转往了天坛那头,据说不少,太子已遣人来说明了:待他先整理归类清楚了,再呈预览。”

靖平帝笑了笑:“他倒是会心疼老子啊。”

“奴才让人去打探过,这两天的折子着实是不少呢,若都一一呈上,怕也真是一时片刻都翻不完。”郎溪唇角微勾,一面上来收拾桌上的折子,一面道,“太子这么做也是一片孝心。圣上,您现在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不妨事。”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怒,“不看朕也猜得到那些折子都写了些什么——呵呵,终于要分庭抗礼了?”

话说得清淡,弦外之音却极沉重,郎溪面色不由一凝,不再多言,将折子整整齐齐分成两摞放好后,便退回去肃立一旁。断云只觉铅云垂野、寒风扑面,凝立在地,连睫毛也不敢抬起,只拿余光瞥见内廷大总管的视线似也投向了门外。

可那里,始终只有不变的琼楼玉宇,空寂云天。

沉默半晌,她看不见靖平帝的目光终于看向她,只听见他沉声问道:“之惟这案子里头……有人说……有冤情?”

闻言,断云只觉一股血气涌将上来,立刻跪倒,急忙点头:“正是。”

靖平帝往龙椅上一靠,她猜到这是肯久坐静听的姿势,果见郎溪也眸清如水,面容霁和,忙感恩戴德的将沈妃即碧儿如何盗文书裱糊假证的经过给说了。最后重重叩首道:“皇上明鉴:臣夫的确是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假物证一浸即穿,作案人一问便明,只要肯重审此案,天日昭昭,圣明烛照,定能还臣夫以清白。”

“照你这么说:就是一个女人为了要报仇,而陷害了堂堂的亲王?”皇帝一手支在耳前,斜倚在案缘,一手食指似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御案。

她咬咬牙,还是不得不连累了墨生,回答:“回皇上,此女身后有一江湖门派名曰‘炀谷’,据说野心不小,与朝廷中人似也有关联——只要加以审讯,定能有所发现。”

靖平帝没有说话,却直起了身体,已冷白如雪的容颜愈加冰寒,衬得两道入鬓翎眉锐利如刀。

断云看了,身上一颤,虽猜不透那沉沉帝王心,却还是忍不住为终于得到机会将冤情陈述而生出一丝雀跃,以为终于有望昭雪沉冤。

谁知靖平帝听完她全部叙述之后,却又是长久沉默,最后只略动了下眉峰,转眼看向郎溪,微蹙了眉心,方才那抹犀利之色便随之转瞬褪尽,仿佛只是错觉,只听他淡淡的问道:“昨儿敲大理寺堂鼓的那个……叫……黑还是白的?”

“回皇上:墨景纯。”郎溪回答。

断云一颗心顿提到了嗓子眼:回府之前,她便与墨生商定下计划,由她进宫面圣,墨生则配合她父亲在宫外活动,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审案者不敢轻下判决。定计时墨生便流露出击鼓鸣冤的打算,但他身无功名,白衣击鼓,召六部九卿重审,必要先滚钉板,因此被她坚决的否决了。却不料墨生竟还是背着她选了这艰难一途——难道,难道是案子竟已被判下,所以不得不采取这激烈手段?不管想到哪一头,方寸间都亦是千疮百孔。

九五至尊却只轻飘飘的嗯了声,又问:“还关着?”

“是的。”

靖平帝点了点头,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随后居然将扔在一边的柳氏折子又拿过来放在面前一摞折子最上,言道:“好。”

人心随帝王轻轻几个动作忽上忽下半晌,然而等了半天,也再未等到下文,这才反应过来:竟就这样嘎然而止!断云只觉一股热流已在胸腔里肆意横流,无论如何也要出言,膝行两步,问道:“皇上……?”

靖平帝抬睫看了她眼,居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比外面的冰雪还冷:“有什么话,让他自己回来说,别净连累别人。”说罢便起身离座,竟拂袖而去。

断云要跟上,却被郎溪一记刀锋似的眼神阻止,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明黄身影消失在殿外冰天雪地之中。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在钦庆宫内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几要窒息,也顾不得他人叮咛,便走到了殿前院内,深深吸了口空气。寒风凛冽,比起朔北荒漠,自不及那粗粝狂暴,却有一份独特的冷冽——风刀霜剑,今日才知真真是最恰切形容!正月过半,繁华京师,却是一生之中最寒冷的一段光阴,风透肌骨,不由想起那远在天尽头的温暖怀抱,换来一阵更钻心砭骨的刺痛。

忽然,听到两声飘渺的,似乎琴音,为寒风割裂,不能辨分明。神思却不由被其所吸引,只觉那琴声横碧落,遏行云,如一根钢丝,虽细却韧,她凝神倾听半晌才找到来源——渐渐晴朗了些许的天空下,皇城最高的楼阁上,依稀有抹明黄色的影。

是圣上?几不敢信,却又不能不信——此地此音,也唯有那人间至尊方能登临方能弹奏——可他又为何要去那里?这般赢弱病体,岂能耐得那高处不胜寒?不惜油尽灯枯,登上这至高至冷之处,究竟是为了看得更高,还是更远?

她想起来,曾听说过,皇宫内最高的建筑叫做“五凤楼”,登高远眺,能看见整个皇宫,甚至京畿。

这就是所谓一览众山小?这就是一颗帝王心?不知为何,想到此时,眼前忽有浮现出前头皇帝多少次往殿门外张望的眼神,似漫不经心,又似片刻凝神——

可惜终无人能辨清。

断续声随断续风,在这呼啸北风里,即使是天子的琴声也为造化撕扯得支离破碎。

更何况是那么高那么远,世上并非每一首弦歌雅意,都有高山流水知音。

她听着听着,忽觉悲辛。

一直过了晌午,才见靖平帝终于回返,面色似乎又差了一些,一手搭在内侍肩上,一手按着左胸,一回寝宫就直接往暖阁里去了。

断云忙询问郎溪皇帝是否又犯病,郎溪却摇头,这才知这按胸的动作已然是帝王的习惯——即便是天子,也有着与凡人一样的恐惧担心——她望着已在御榻上紧闭了双眼的苍老国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只能还是如常样帮郎溪检查药渣,煎药端药,终于等到靖平帝睡熟了,郎溪递过来张纸,嘴里道:“看看这方子。”

她低眉一看,上面却写的是没头没脑的四个字:“鼓静柳动。”

沉吟半天才想出话里含义:“鼓静”应是说墨景纯并未敲成鸣冤鼓——他既已下定决心,到了大理寺衙外却未成功,定然是被人拦了。联想到靖平帝早前所说的话,估计墨生大概是被人抓了吧——可又是谁抓的呢?她凝神猜想,只道于此事,郎溪知之甚详,难道是……终于没敢往下想;而所谓“柳动”自然是指她父亲的上书。她清楚,这是父亲及他身后的清流在制造舆论——满朝遍野已散播够了对兰王的污蔑诟病,当有一股清流洗涤风气,以醒人心。这两件事本是相辅相成以造声势,从而公然为之惟叫屈,迫使朝廷重审此案。可依现在这情形,没人去喊冤,自然不会有什么重审。教人虽为墨生放下半颗心来,却复又为那人提起半颗。

可是……她忽然想到:不重审是不是也意味着至今也还仍没有宣判?!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人忽然又不动手了呢?真是畏惧清流的力量?还是……不由望向金殿中央高高在上的空空帝座,她不知胸中流淌的冰流究竟是忧是喜,只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所立之地所涉激流意味着什么——所谓帝王心术,如此叵测,令人胆寒。

不由看向郎溪,只见他从容的将纸头拿过,在烛火上点燃了,火光明灭在他点漆眼底,却再无下文。

饶是如此,她已然感激不尽,并不追问,转而又去检看药渣。

郎溪转过眸来,看着她有条不紊动作,眸里火光反而一跳,一松手,纸灰散在空气里,忽然轻声说:“你写副方子吧。”见她惊愕,便笑:“王妃怎么如此不自信?你在灵水平疫的事,连皇上都知道。”

不料闻言她却顿时凝了眉,温婉水眸亦难掩抹犀利神色:“这么说——皇上是知道那里病好了的?”

郎溪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旁边琉璃灯罩罩在烛火上,手指轻轻拨了一拨,镂空花纹的影子拂掠过他白净的面庞,沉默半晌,方道了声:“别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皇上也已经不能再着急了。”说罢便松了手,一线火苗在那终于安静下来的灯罩里闪出幽微的橘光。

深夜的宫宇,静得仿佛连根针落下都能惊醒谁的梦。

断云望着那灯烛,想了好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去,又缓缓的抬起来,道:“太医的方子已经很完美了,我再辅以针灸试试吧。”

郎溪没再说话,只自回了暖阁,一夜未再出来。

断云则搜肠刮肚研究了一夜方案,第二天见靖平帝一醒,便自请为帝君针灸。也不知郎溪是怎么劝的,皇帝竟同意了。她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施完了针,靖平帝长长吐纳了几番,大约觉得身上的确舒坦了些,精力也似旺盛了几分,起身在寝宫外间踱了几圈,眼波仍不时往门外飘,最后终于走累了坐下,也不看折子,只让郎溪抱来了纹琴。

鹿角灰胎的古琴,古朴典雅,靖平帝双手摁在弦上,缓缓闭目。金兽口中吐出瑞脑香烟,将那冷傲轮廓渐渐融化了,烟雾飘渺中,玄衣的帝王清寒幽闲有如一抹剪影。她望着,一瞬间真如望见那魂牵梦绕的人——世上怎会有如此的相似?清峭鼻梁,水痕唇线,单薄下颌,形单却魂厚,清远更孤独……只是,那人的眼是温的是暖的,是一块润泽丰美的碧玉——她知道,而不是眼前——似冷月寒山……

她听见旷阔的殿宇中,帝王的琴声幽幽响起,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乐曲,她之前从未听过,却能听出这曲子描写的是水。

琴音漫漫,先涓滴而汇,渐行渐远,至月涌江潮。碧波滚滚处,自水涨船高,整个宫殿乃至整个紫禁仿佛都被这水给托载了起来,身边的温度仿佛也跟着又降了一些,恍惚是水流带起了华服广袖,飘浮轻扬中,谁人涉水而去,又谁人涉水而来……

独登幽州台般的孤寒,世间第一份的高远,如松风,如空谷,如大海——

天覆地载,似能坐拥一切,却又寥廓到近乎寂灭……

只听那琴音漫漫,如一带江水滔滔东去,万古悲愁都似要跟着这东逝之水奔涌如海,可这绝顶之地万人之巅又究竟悲从何来,愁从何来?

正在此时,琴声噶然而断——

“铿”一声金石动容,竟是一根丝弦断裂!

她连忙转眸看去,只见靖平帝端坐不变,任郎溪上来用丝帕摁住了被琴弦划破的手指,眼睛却盯着那根断弦,面上不知掠过抹什么。

断云一愣,好一会儿才看到郎溪在对她使眼色,让她先出去。她只得退出门去,看见一名身着她从未见过的官服的男子擦肩而过走进殿去,腰间一枚金光烁目的腰牌,竟不用通传。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男子出来,又匆匆而去。

正揣度此人身份,忽听里头郎溪在叫:“小顺子!”

心一紧,她走进去,见靖平帝已然昏厥在椅中,急忙奔过来找药施针抢救。接近皇帝时,医者敏感的闻到股恍惚血腥,眼见帝王指尖似凝有什么,正要询问,却见郎溪已然发现,掏出丝帕擦去那一点可疑暗色,对她道:“方才琴弦划破的。”

她一心救人,也就没再问,后来才想起靖平帝被琴弦割破的并非是那只手,更才知那一点暗色,正是所有心碎心死之草蛇灰线。

忙碌中,感觉郎溪似乎看了她一眼,抬起眸来,却见他已转身在往外走,边走边道:“叫太医!”不及在意,转而忙于救治,指尖触到皇帝的脉搏,散乱如断弦,惹得她心弦也无端绷直到了极限。

幸好天子或真有上天庇佑,竟又一次化险为夷。

断云一头大汗也来不及擦——虽御医们赶来后,便将救治之事交与了他们,但她还是立在一旁,屏气凝神看着,帮忙递这递那。也不知提心吊胆忙碌了多久,终于看到靖平帝清醒过来。她这才松了口气,悄悄退到一堆太医之后。

却没料,便是隔着那许多人,还是那样清晰的感觉到了谁看了她一眼,不敢抬头,知那沉如山岳的感觉只能是来自皇帝。

听得刚刚苏醒的靖平帝艰难的说道:“让他走……”

郎溪应了声“是”,过来推推她,断云这才知道是让自己走,不由诧异,忙看向**,却见靖平帝已然又闭上了眼,如一座石雕,再无丝毫反应。愣怔间,已被郎溪推了出去。

不甘的在殿外徘徊良久后,见郎溪又探出头来,见了她,也不解释,只招招手,竟又让她回去。

断云虽满腹疑惑,却还是跟了进去——大约靖平帝这次情况格外的重——见有三四个太医守在殿内,一殿的浓郁药香。

郎溪没让她进暖阁,但每次端药、翻看药渣都要在她面前经过。深暗殿宇,唯明黄颜色在暗夜里闪现出一点幽微光芒,明灭中,她感到每个人的影子都是那么模糊,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忽然无端生寒,不由自主的看向病榻上的君主——

恍惚是错觉,灯花一闪中,竟有一点莹亮自那寒月般的面颊上滑过。

转瞬即逝。

当她眨一下眼再看去,已然什么都再不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