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十一)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离西北千里之外的京城,正月十五这一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仍是上元灯节照旧的灯火和烟花。火树银花,映亮了整片天空,南油满盏,直燃到天光续接,满街满市的璀璨辉煌直闹到五更方罢。灯光灭时,天光早已泛白。

虽说十五一过,年就算过了,虽然衙门都已重新开始办公,百姓生计也开始照常被忙碌,可街面上不时飘过的爆竹碎屑,家家户户门口仍悬的花灯,还有颜色仍未褪去的窗花,都如人的依依不舍,仿佛还要将那残余的丝丝年味再咀嚼一番。

于断云,这一切却都不过是匆匆掠过的光阴,教人看着越发焦虑。

然而此时,座下马车却渐渐慢了下来,她抬眼,只见一条冰河如玉带横陈,八座汉白玉桥静静卧于冰面,金瓦红墙紫禁宫城矗立在水一方。

她听见身后马车帘布之后传来极轻又极重的一声:“到了。”

旁边赶车人勒马停车,那马儿似也知到了禁宫之前,收蹄止步,竟不发出半点声响。

车帘掀起,伸出只玉洁如女子的手,她被身旁人悄悄一拱,忙跳下车来,垂首作势托住那手。那手只是虚搭了她手一下,车内人款步下车,动作优雅而轻盈,如那秀美姣好的容颜,让人永远猜不透此人究竟年岁几何。

此人,便是当今内廷总管——历经两朝不倒的都太监郎溪。

断云也是这一次才真正领略到这一点,正想着,只见郎溪有意无意的扫了她一眼,叫了声:“小顺子。”

她感觉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方能含混的应了一声。

郎溪用余光瞥见那假扮成内侍的兰王妃——虽忍不住颤了一下,还是压住了情绪,轻轻走过来作出又要搀扶的样子,不禁有些惊讶:方才在柳府,她看他的眼神还似他是魔鬼——

他记得她那时本也是极镇定的,女子中少见的沉着,那样坚决的要跟他进宫。他就说好,然后让小顺子留下。再然后,略一使劲力,那小太监便折断了脖颈,倒在了墙根。那一刻,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把刀子。

断云也记得,大总管当时也只是像现在样随和的笑笑:“你要进去,就得有人出来。”她不由问:“那……那就不能让他走吗?”

内廷总管仍只是温文的笑:“王妃倒说说:太监除了宫里,还有哪里可去?”

那笑却只让她阵阵发寒,想起昨晚恳求父亲的时候,背着月光,父亲说的那一句:“你知如此,可能断送多少性命?”

但最终她还是亲手剥下了那死去内侍的袍服换上,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已再没了退路,即使觉得这袍子是那么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还负了另一条生命似的,却再不能停下。

见她静静的定定的站在他身侧,皇城太极门前,郎溪终于又笑了一下,道:“进去吧。”

断云低头跟在他后一步步走进那九重宫阙,一路上,也不敢抬头,只看见金砖甬道漫长,积雪都规整的堆在两边,连高低形状都差不多,越发衬得上面那红墙走来走去也看不到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座殿门前停下,内廷总管在阶下整了整衣衫,方才打帘子进去,她见另一个小太监跟着进了,便也垂首跟在后面,轻轻走进殿内。

一进殿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混着原本檀木沉厚凝重的香气,越发沉闷。殿里放了数个暖炉熏笼,正月里暖得似小阳春一般,再被这厚重香气一熏,几乎要滴下汗来,断云只觉两颊已然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否更出于紧张。

郎溪进去很久,也不见出来。低垂着眼眉,只看见四周家具的底座,金砖上映出的器物的倒影,还有肃立的一动不动的脚尖,除了里头偶尔传出的一两声低咳,整个殿宇似一潭纹丝无波的死水。也不知是不是热得,让她有要窒息的感觉。

她忍不住抬睫,瞥见东边暖阁后明黄的帐子,前头拥了一堆人,猜那便是天子卧室,忙又垂了眼。良久,终于听见里头郎溪轻轻唤了声:“小顺子——”

她忙低头进了暖阁,眼前一片青碧袍色穿梭,知道是御医,果听郎溪道:“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忙点头,抬头看见一银吊子就架在殿内烧着,吊内汩汩,看汤药颜色,已是好了。正要取下,便见一只青袖赶在她前面取了吊子,倒出药来。她只得看向郎溪,见郎溪看着那御医滤了药渣,将药端到了床前,便接了过去,并不再看她。

挡在那明黄帐前的人头终于有所松动,郎溪端着药,向那**道:“皇上,药好了。”

这才终于一睹天颜:明黄靠枕上歪着一清癯身影,只着了雪白素纱中单,外头披了件玄青色的便袍,深底金龙素纱,样样衬得那消瘦的容颜雪一样的白、霜一样的寒——她记得自己上两个月才见过,如今却几不敢相认,直到那人抬了抬睫,青羽之下寒波不经意的一闪,这才惊觉这便是那天所见高高在上的天子——那人与他,一瞥之间仍是似极!

顿时想到那人,记起来的目的,心开始狂跳,却见靖平帝服了药,便躺下合了眼。

御医们纷纷退下,郎溪走过来,递她个眼色,她只得跟着出了暖阁。

太医们都依着规矩回了偏殿候传,寝宫内便只剩睡熟的皇帝和伺候的太监宫女,她看见郎溪捡起那堆药渣,看向她。她走过去,心跳越发剧烈。

郎溪开始翻看那些药渣,有意无意拨到她眼前。

断云屏着息,用目光一一辨别判断,知道天朝最大的机密便在眼前——

皇帝已然病入膏肓。她告诉自己。

药渣无误,药材和份量都无不妥。用眼神告诉郎溪。

内廷总管眉间的愁云却并未因此减少一分,她亦是。

龙**憔悴的剪影,如她心头原本蓬勃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在眩目明黄之间……

直到黄昏,靖平帝才醒过来,面色看上去已然好了一些。

她心便又开始狂跳,却被郎溪一记冰冷的眼神压下,只得看着郎溪走过去,扶皇帝坐起。

靖平帝的目光扫过来,她觉自己直觉的缩了下,却见他根本不是看她,而是注视着她身旁案上的一具古琴,低声道:“拿过来。”

郎溪便劝:“皇上,您这儿刚起,要不,先吃点东西?”

靖平帝还是那句:“拿过来。”

断云便伸手,将那琴托到他面前,见皇帝的目光一寸寸留恋过那琴身,点点波光,竟那般分明。心弦一动,立时跪下了,唤道:“皇上!”

清清楚楚的女子嗓音,靖平帝一凝:“什么人?”

她感觉那淡淡目光却像压在头顶,旁边郎溪回了句什么也听不分明,只觉四下退潮似的恍惚一下空了,只自己的心跳响得让自己心惊,待终于鼓足了勇气发出声来,声音已是颤的:“启禀皇上,臣妾乃是兰王之妃柳氏。”

靖平帝没作声,只听见**衣料和被褥的摩擦声。

她手上古琴被郎溪接过,看过来的眼神里带了责备之意,却还是示意她说下去。

她自知是皇帝的意思,便忙伏地叩首道:“臣妾万死,冒犯圣驾,乃是为臣夫请罪。”

“哦?”靖平帝冷笑,“他有罪?”语气里却是果然感了兴趣。

她是早准备好的,当下伏地道来:“臣夫有罪,不该因循私情,携臣妾于灵水,听从女子之见,耽误平疫之进度,以致城内瘟疫久治不愈,自身又染痼疾。虽最后上天庇佑,均得以康复,却毕竟贻误时机,耽搁救治,引起朝野议论,人心动**。以致虽疫平,却不能明宣;虽平疫,却竟成抗旨。然臣夫虽有狂悖之行,却无不敬之心;虽有轻动兵戈之嫌,却实出于保家卫国之念。臣夫举动固有不当,起因却都在臣妾一人身上,臣夫对社稷之心昭然如日月。倘若必要治其狂悖渎职之罪,臣愿代夫诛。望圣明烛照,宽宥其罪,则臣夫于沙场之远,必能竭效死力,以报君父。”

一席话说完,大半晌沉默。

她大冬天的,冷汗一滴滴流进金砖缝内。

终于,“呵呵呵呵……”靖平帝竟笑出声来,面色却越加苍白了,却是看向郎溪,“谋逆大罪便这样变成‘狂悖’之罪了,呵呵,朕看大理寺卿该是这位女状元。”

只听郎溪扑通也跪了:“请皇上开恩……”

话音未落,便听靖平帝冷笑:“带这样的话来,你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郎溪伏地:“奴才万死。”

靖平帝依然在笑:“死?个个都会拿死来要挟朕啦!”说着,声音陡然一沉,听在人耳里却如炸雷,“拖出去,杖四十。”

她心几要蹦将出来。

郎溪只是静静的叩首:“谢万岁。”

几个内侍进来,将他带了出去,立时就听见木棒捶打在血肉上的声音。

她不敢亦不能动,将额头贴在金砖上,那一点凉得似能将皮肤黏上,丝丝痛楚,丝丝寒冷,砭肤欲破。只觉整个身体里的血都涌到了和砖地接触的那一点上,好像马上就要沿着那些针孔喷发出来。可是,却没有,沉厚的药香檀香里,终压不住能闻见的,是他人的血腥。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刚卯足了劲想要出言,却当先发现了什么,失声便道:“皇上?”

靖平帝歪在靠垫上,面如金纸,一头的冷汗,右手死抓了胸前衣服,仿佛是要将一颗心给拽出来。

她意识到他这是病发,也顾不了许多,爬起来就在床旁翻找。五六个瓷瓶摆着,急忙一一打开闻过去,幸好第二瓶就是,忙倒出药来,递过去。

皇帝几已疼得失去意识,下意识的张嘴,让她将药放在舌下。须臾,手便松了些,只是仍在出汗。

断云再管不了什么,蹬蹬就往殿外跑,叫道:“郎总管!”

院中正伏地受刑的郎溪转眸见她神色,立时脸色也变了,顾不得身上血肉模糊,竟一下子跳了起来,便往暖阁里跑,看见靖平帝病情,也不顾自己伤势,又往外跑,吩咐下去:“传太医!”

却听背后断云叫他:“郎总管?”

他看了眼**,点了点头。

断云便取出随身带的针囊,抽出几根银针便往皇帝身上几处穴位扎了下去。

待到太医们冲进来时,靖平帝仍神志不清,出汗却缓解了。御医们虽面色沉重,却也都道庆幸。连久在他身边服侍的郎溪也知道,以前皇帝虽也不时胸痛,却服药后片刻便能缓解,现在却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剧烈,一出大汗,便意味着又要抢救半天。早有太医悄悄暗示过,若痛时伴大汗淋漓,便有可能山崩地裂……

幸好,这次又救了过来。内廷总管不由看眼旁边已又垂首而立的女子,多亏她救命,但转念又一想:却又是谁引发了这次发作啊?想着想着,背上终于觉出了剧痛来。

待太医们又一次稳定了帝王病情,又一次退下,断云走到郎溪身边,轻声道:“对不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眸如点漆,半点不变。

她听在耳中,却觉出另一番滋味。

天渐渐黑了下来,见靖平帝睡沉了,郎溪终于下去处理自己伤口,留她一人在暖阁外,看着一团冷月悬在半空,照亮了檐上一只只趴伏着的瑞兽,幽幽的,几分狰狞。一颗心早飞到了瀚海边疆,偌大深宫只觉像个牢笼,胸中越发焦急烦闷。

正出神,忽听有人唤:“小顺子——”

她反应过来,忙答:“是。”

一个不知品级的内侍走过来,给她一个盒子,道:“送钟粹宫去。”

她只得接过,正要迈步,却听暖阁内咳嗽了一声,她下意识的道:“皇上醒了?”随即便意识到失言,忙噤声。

那内侍便道:“还不进去伺候?”竟匆匆的就走了。

她放下盒子,走进暖阁,见靖平帝仍睡着,双目紧闭,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又走出去,正遇见郎溪回来,一进门便见多了个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她摇头:“刚一个公公让我送到钟粹宫。”

郎溪一听,立刻就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又盖上,招来外头侍立的一个小黄门:“送去钟粹宫。”随后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脸来对她道:“记得就呆在钦庆宫里,别人让你去哪里都不要去,就说是我吩咐的。”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看向门口,那小黄门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红墙金瓦之间。

郎溪淡淡道:“王妃今天出门叫我,叫得太大声了,一听就是女子的声音。”

她后退了一步。

郎溪却不再说什么。

只龙涎香烛青烟袅袅,一只只烟雾织成的龙凤纠葛在殿宇中,如幻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