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星蘅的爱, 除了姜黎。

大概全天下都知道。

在诗酒趁年华的青春少年时,阮星蘅却是他们当中最勇敢谈爱的。

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只是为了绕到姜黎家门口, 营造一个巧妙的顺路迹像。

晚上留守在班级里, 美名其曰为大家提供课后辅导,其实也只是为了监督某个不爱写作业的小姑娘。

阮星蘅的爱藏在无数个细节里。

可是他爱的人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姑娘。

所以他的爱,注定在那段青涩躁动的青春期里暗无天日。

顾川野不是没想过要争取,他有着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有着无数个顺理成章相处的理由。

可是他最后退却了。

他没有办法像阮星蘅一样, 将一个人视作自己的全部。

也不会克制欲念与喜欢,挥手布局一个宏远未来。

他是怎么发现阮星蘅喜欢姜黎这件事呢。

是一天晚自习下, 他出于少年时难以启齿的心思, 想要在阮星蘅的抽屉里放个东西捉弄他。

他的抽屉很整洁,书本都被堆放在右侧,顾川野把手伸在抽屉里随便一抹, 一个本子打在他手面上, 还挺重, 他手背一疼。

他以为是什么学习笔记, 随便拿出来看了一眼, 目光逐渐凝滞在上面。

里面内容不多, 字迹工整小心, 像是什么藏不住的心思, 不得已秘宣于上。

顾川野坐在他座位上, 肆无忌惮地看了下去。

最早的日记是开学的第一天, 只有一句话。

【原来不是梦。】

顾川野一开始没看懂, 后来他看到了下一篇日记。

隔着很久的时间, 分条列点, 又好像是将时间拆分成了每个时点。

-1.她讨厌冬天,喜欢春天。

-2.她想要在下雪天坐一次缆车,这个冬天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婲

-3.她很喜欢仪式感,喜欢玫瑰花。

-4.她很期待别人给她过生日,但是要保持神秘和惊喜。

-5.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我可以给她……但我想给她的不止于此,我们会有一个盛大灿烂的未来。

-6.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

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顾川野猛地合上了这本笔记本。

他艰难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过。转身迎着光猛烈的奔跑,呼吸越急促,心跳越加快,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段隐晦而又长情的爱意。

-

回忆戛然而止,顾川野在姜黎的连声催促下,不由得透露点实情来。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说的,这种给情敌说好话的憋屈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但是阮星蘅对姜黎吧。

那真是无可挑剔的好。

他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说,“就很多事情都能看出来,你有空回学校看一趟呗,说不定自己就发现什么了。”

姜黎哦了一声,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

天边渐渐暗沉了下来,顾川野新挖掘了个法国大厨,说要请她尝一尝正宗的樱桃鹅肝。姜黎饿了一天自然应承了下来,到餐厅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是李双成的。

这家伙除了工作日几乎不给她来电话,可以说是当代反内卷的第一年轻人。

姜黎挑了下眉,在想是不是他和他女朋友好事将近,给她来送结婚请柬来了。

姜黎还没开口打趣,电话那头的李双成就急切开口,“姜黎姐,你快来医院吧!”

“周爱媛手术失败了!”

姜黎脸色猛地一变,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立刻让顾川野送她赶到医院。

顾川野现在一听到医院这两个字脑门就直突突,他还以为是刚刚的诊断报告有什么问题,他启动车子,回头看见姜黎一脸焦急的打电话,突然想到阮星蘅似乎最近就职于她刚刚报的那家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正门已经被堵住了。

他们把车驶入停车场,从地下车库的直梯直接上去。

从电梯下来的时候,姜黎抽空瞥了下楼下,见到许多面熟的同行。她低嗤一声,轻蔑的目光扫过,“真是哪有热闹就来凑,也不怕耽误治病救人。”

“除了医生和家属,谁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命。”顾川野往前面瞥了一眼,挡在她前头,“刚问了下医院朋友,就是场医闹,夫妻两个是本地重点小学的高级教师,还挺有威望的。”

“你别掺和了,你自己也是个病人。”顾川野拉过她,“这种事情呢,家属肯定也是一时伤心,院方肯定会处理好的。”

“这个医院的采访专栏是我做的。”姜黎看了他一眼,“我是个记者。”

“还有,阮星蘅……在里面。”

盖上白布的手术台被推出的一瞬,周爱媛的父母发出了哀嚎声。与此同时周家的众多亲戚团团围住了手术室门口,一副不讨到说法就不罢休的样子。

阮星蘅眉目低垂,安静内敛地站在人群中央,听着数不清的谩骂和苛责。

姜黎一瞬间心疼到极致,她心里很清楚明明不是他的过错,在这场手术里他甚至尽了全力,可是他现下只能站在这里。

顾川野刚刚有句话说的很对,天底下除了家属,最关心病人生命的,也只有医生。

一条生命在手术台上的逝去,意味着和死神的交锋失败,他的心从燃起的希望逐渐走向灰暗,最后静默着,在离别生命的最后一刻,保持尊重。

姜黎想快些走到他身边去,至少能牵住他的手,至少这些谩骂他无能的话语一分两半,好叫她的少年能少承受些。

“你为他做这么多,他知道么。”

顾川野拉住了她,他很轻的问了一句,望向她的目光像是有一团白雾。

姜黎莞尔:“你真是白谈了那么多恋爱。爱情从来都不讲对等,也不强求对方知道。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从来都只是心甘情愿的事情。”

顾川野没有应她这句话,他揉了下眼睛,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一团白雾,少女的身形轻盈,坚定不移的一步一步朝前走。熟悉的陌生感又席卷他整个人,他愣怔的站在原地,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爱慕的少女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太阳,他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一步也未曾上前。

因为他明白,他们两个的世界只为彼此契合。

没人能进得去。

姜黎艰难挤进人群里,阮星蘅是这场手术的麻醉医生,他旁边站着的两位年纪稍长,是这场手术的主刀和助手。周母声泪俱下,激动的情绪难以抑制,毫无形象的扑在那位主刀医生身上。

阮星蘅上前拉扶住他们,却被周父猛地拉开,周母冲着他怒目而视,怨恨的情绪积攒到顶峰,开始口不择言。

“你不是最好的麻醉医生吗?为什么我女儿会死?”

“你们一个个不都说自己的水平是业内顶尖吗!为什么我女儿一个活生生的人进去会死在里面!”

“她明年就要高考了,她才十八岁,你们不是医生吗?为什么她会死在里面!像你们这种草芥人命的根本不配做医生,你们就是刽子手!”

周母头发散乱,整个人嚎啕大哭。她解开覆盖在周爱媛脸上的白布,情绪崩溃到极致。她扯住阮星蘅的衣领,大喊大叫,“我知道你,你前两天也医死了个人是吧。你还做什么狗屁医学研究,像你这种人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你们那个研究,就是害人命的东西。”

话说的越来越难听,周母的情绪在一声一声的谩骂中达到了极致。

姜黎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手术台上。

周爱媛安静地躺在上面,像只是沉睡过去,苍白的容颜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明明在三天以前她还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和她撒娇请她把那个八音盒带过来给她听一听。

她还许愿明年可以如愿参加高考,要学着她的方法拿着鲜艳的录取通知书去向喜欢的少年勇敢表白。

可是她现在突然就躺在了这个冰冷的台面上,她的母亲在绝望的哭泣,她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的失去了光明和爱,生命短暂的好像就只有一瞬,留给活着的人的痛苦却是永恒。

姜黎心痛的说不下话。

这个时候有人轻轻遮住了她的眼睛。

阮星蘅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别看,狸狸。”

“阮星蘅,你还好吗?”

姜黎拿下了他的手,转而牵住他。她仰起头,视线和他四目相对,深呼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和他站到齐平的位置。

“我陪你。”

这句话没说完整,但是他们都懂彼此的意义。她陪着他,不管是辱骂还是苛责,不管是遗憾还是后悔,她站在他身边,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周阿姨,您请节哀。”

姜黎倾身,想要将她扶起来。

可是她太伤心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毫无形象的瘫软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和记忆里端正大方的语文老师大相径庭。

医院的秩序完全被扰乱,病房走廊的夹道里冒出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医生和护士惶恐地站在两侧,他们在害怕,担心情绪不定的家属会做出过激的行为。

“医生比您更希望您的女儿活着。”姜黎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声劝着,“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我也很伤心她突然的离开。可是我希望您明白,医生的每一场手术都是从死神的手底下抢人。活着了是感恩,不幸的,我们也不应该向他们施暴。”

周母还在哭泣,她的身体蜷缩在地下,哭声一阵又一阵不能止住。

旁观的小护士见她情绪稍稳,大着胆子扶着她去旁边的休息室坐下。围观在一旁的群众被疏散,姜黎微微松了一口气,听着助手对主治医生说着下一时刻的手术计划。

周母突然尖叫一声。

她身体猛然绷直,像惊弓之鸟一样,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医生握住手术刀的手。

“你这就要走了?我女儿死了你就这么心安理得的走了?”

“不好意思啊周夫人,我们曹医生他等会还有一台手术要做,那个病人情况很危急,现在还在急诊室等着,实在不能耽误了……”

医生的操守是在任何情况下保持从容和镇定,但是在周母面前,这份沉静好像成了对她女儿的赤.裸裸的蔑视。她更加觉得女儿死的蹊跷,是医生的无情和冷漠葬送了一条无辜而又鲜活的生命。

周母目眦欲裂,一把推开拦住她的周父,随手在护士台握了一把水果刀。

“今天你不给我一个交代,你就不许走。”

周母一步一步逼近,时不时挥舞着手里锋利的刀具。曹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要的交代,我做完下一台手术就给你!”

周母仍不肯松口,她的神态逐渐癫狂,泪水一大串一大串从眼眶下夺出,握着刀柄的手猛地颤抖。

“我不要……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女儿……我女儿是怎么死的。”

“术中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初步怀疑是术前不遵医嘱服用了抗凝药。”曹医生拉住阮星蘅向前走,“手术过程没有任何失误,有任何疑问您可以尽管像院方询问。现在我要去救助下一位病人,麻烦您请让开。”

周母不肯让步,周家的人仍然挡住唯一的出口。

场面再度陷入了僵局,保安从楼上赶过来又迟迟不敢动手。在这样的情况下,姜黎挺身而出,她挡在周母的面前,背脊挺得笔直,

“周老师,你是教书育人的教师代表,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医生救人和您教学生是一个初心。我理解您伤心的心情,知道您今日一时情急。但是如果您再用苛责的言语和暴力的行为企图伤害任何一名医护工作者,我将如实的记录并拍下您的言行,让公众来评判您的对错。”

急诊的铃声响彻在整个大厅,叫号的催促声一声接着一声。周母愣神的片刻,阮星蘅上前夺掉了她手里的小刀。

姜黎语气柔了下来:“媛媛还在这里看着呢,她不想看见妈妈这个样子的。”

她搂着周母的肩去了另一头,侧身给阮星蘅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医院又恢复了一片忙碌,生命的时长在这里延续,曹医生飞奔着赶往下一个科室,阮星蘅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玫瑰自己长大了。

她站在那里,素衣淡妆,却美的惊心动魄。

阮星蘅一直是知道她的美丽的,她身上有种未经雕琢的天真与懵懂,又有着一股野性的生命力,透着一股离经叛道的劲,在这个资本当道的世界,她高傲的站在广袤的荒原里,歌颂正义,崇尚希望,并且不惧黑暗。

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姜黎冲他扬起了笑容,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他做了一个支持的手势。

“阮星蘅,你尽管进去治病救人。”

“我就站在外面守着你,该属于你的正义和清白,一刻也不会缺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