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多年未聚, 最终还是防不住怀瑶让她找住机会猛灌了一大口。

往日尊贵优雅的怀瑶公主发髻散乱,歪歪扭扭倒在案上, 巴掌大的小脸通红, 只一口下去已然没了意识。

明月此刻也微醺,肆无忌惮地嘲笑她:“你们瞧她,太不中用。”

云昭好笑地瞅着她粉扑扑的脸颊, 呛她说:“还说别人呢,你也没厉害到哪里去。”

明月咂咂嘴, 没了声音。

两个酒量浅的醉鬼平时爱闹腾, 不过喝醉了的时候却是难得的安静, 头碰着头睡得正香。

云昭几坛子酒下去跟没事人似的,口中的烈酒仿佛如白水, 她放下酒坛,看向在场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

云慕酒量比那两个醉鬼好很多,但还是比不上云昭,此刻他的脸已经有些发红。

云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说:“别喝了,一会儿你师父就要来了。”

云慕摇摇头, 固执说:“没事, 我陪你。”

云昭只沉默, 没再说话。倒是云慕此刻有些酒壮人胆,只见平时在她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人犹犹豫豫地问:“这次出关, 你可好些了?”

云昭无所谓地笑了两声,随意道:“是好了点吧。”这话一听就十分不走心, 饶是云慕喝了酒也能听出来, 有些担忧地说:“没, 没事, 我师父曾与我说过天宫中有一禁地唤天渊阁,里面藏书众多,定有能治愈你的法子。”

云昭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都说了没事,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气氛安静下来,云昭侧着头有些懊恼。

明明一直以来她都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在他面前却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发脾气。她也心知云慕的话是为她,只是她也不知为何,每次仅仅两三句话就能挑起她从不愿表露出来的怨气。

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废人,这巨大的落差谁能不耿耿于怀?

云昭只是厌倦了友人心疼的目光和神界来往神仙每每提到她时遗憾惋惜的语气,药王带着血丝的眸子更让她感到窒息。

云慕顿了顿,酒醒了大半,但他貌似并不在意云昭的语气,只说:“后日我便要随师父下界准备历劫了,你也知道我,修为也就那样,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今日你想喝,我便陪你喝个痛快。”

云昭默不作声,但面色缓和了些,抬手闷了一口酒就算是默认了。

云慕心酸的同时带着些窃喜,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夜半,月台升空,药王殿中的仙草默默垂下叶片,满院酒香四溢,门口有脚步声匆匆赶来。

青离刚回来就听说她家公主去了药王殿,立刻直觉不好飞速赶来,果然就看见了趴在案上睡得香甜的怀瑶。

她向云昭告罪了一声熟练地拉起怀瑶把她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身上。

刚要抬脚,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倒在那,青离一个人管不了两位祖宗,想了想对还没来得及回去的颜煜说:“明月公主喝多了,你是她的仙侍,就由你带她回去吧。”停了一下又说:“不然我去叫云栖过来也行,”

“不必。”颜煜淡声说,然后走过去轻松地打横抱起明月,女子在他怀中动了动,熟门熟路地窝进他的胸膛继续睡了。

云昭看这一幕颇为稀奇,不由得抬头仔细打量这名陌生男子。

颜煜步子很稳,抱着明月走出了药王殿,云昭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现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那个仙侍,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不过云昭多年来去过各种地方求医问药,见过的神仙太多了,那人只是一个灵力低微的仙人,许是她多想了吧。

云昭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然后面无表情地画了一个言符传去天同宫,让益算星君过来把他的白萝卜徒儿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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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第二日醒来时感觉到了久违的头痛。

皱着眉起身,云栖第一时间察觉到走进来,给明月喂了一颗丹药。

“今早云昭灵仙专门过来给殿下送药,吃了这颗就不必再运气醒酒啦。”

这药明月没少吃,二话不说咽了下去,揉了揉额角问:“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云栖噘着嘴闷闷说:“殿下想喝酒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好去接您呀。昨日是颜煜仙人接殿下回来的,殿下,不是说好去蓬莱不带仙侍的吗?”

明月愣住,忽略掉云栖哀怨的语气问:“他人在哪?”

云栖:“颜煜仙人自然在寒香殿啊。”

明月起身就要踏出寝殿,忽而在阶上停下,声音有些冷,问:“清和灵仙从万青山回来了吧。”

云栖点头:“星君大人和灵仙都回来了。”

明月没去管寒香殿的人,掉头就走。

刚踏出月央宫一步,就看见清和摇着扇子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表情施施然向她这走过来。

明月掌心灵力汇集,清和扇面展开挡在自己身前:“殿下息怒,有话好好说。”

堪堪止住明月就要暴走的灵力,清和笑脸相迎:“不如殿下请小仙到月堂殿一叙。”

明月算是知道了,这人知道她一定会去找麻烦,掐着时辰送上门来了。

“真没想到清和灵仙还有自称是小仙的一天。”明月阴阳怪气地道。

清和一点不恼,顺着她的话说:“小仙只是区区灵仙,自然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明月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去,清和不急不慌地跟在她身后。

云栖禀退了其他仙侍亲自上茶,然后守在门口,主要是清和灵仙实在不常上门,而每一次上门都会把殿下气得要拔剑。

“说吧。”明月看他就像回了自己宫里一样慢条斯理地品茶,心中实在不痛快。

清和微笑了一下放下茶盏,还顺便赞了一句:“东钟山的谷主真是大手笔,这雪树制成的茶万年难得。”

明月呵呵两声,“是么,赶明儿本君给天府宫送去两株。”

清和推辞,“那倒不必了,雪树叶难滋养,只月央宫这福泽地灵的地儿才能养活。”

明月不欲听他废话,手指不耐烦地轻扣杯壁。

清和自是不能把人真惹急了,放下杯盏终于说起正事。

“殿下的蓬莱之行可还快活?”

明月一听就火大,直接叱道:“灵仙的手伸得够长啊,连本君宫中的仙侍都能不打一声招呼就送走。”

清和一顿,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面色忽然变得玩味:“该不会,那位什么都没和你说吧?”

明月皱眉,“说什么?”

清和啧啧称奇,话语间突然变得晦涩难懂:“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性子,倒是让人意外了。”

“什么?让谁意外?”明月听得云里雾里,清和道:“是我失算了,没想到那人是个能忍的。”

明月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不悦道:“把话说明白了。”

颜煜手掌一翻,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命谱:“我说无用,殿下自己看。”

命谱泛着光落在明月的掌心,原是空白的神鉴在落到实处的一刹那开始逐行显字。

明月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颜煜的命谱。翻看他人命谱是违背天规的大罪,但光是“颜煜的命谱”这个认知就让明月毫无抵抗力。

命谱上的字不多,前半段为颜煜作为凡人的生平,明月扫了一眼,只两行字:

“凡胎,生自富贵,无灾、无痛、无惘,上吉。”

“去自不平,有情、有别、有郁难消也。亲缘浅,无妻无子独身,享三十五,未有轮往。”

明月的目光落在那个“无妻无子,享三十五”的字眼上面停留一瞬,紧接着,后面“未有轮往”四个字直接让她生生愣在原处。

立刻往后看去,后面的字比上面的两行还少,却字字戳心。

“凡胎陨,自愿弃回,苦求仙道,准堕牲道五百年,以替修行。”

明月此时脑中一片空白,若是她再细心一些就能发现,这张命谱并非完整,神鉴的首段明显有撕裂的痕迹。

清和不动声色地按住那处裂痕,将命谱从明月的手中抽走,重新收了起来。

命谱上面的文字直白,三言两语便道出一个凡人的生平,以及他为了求仙自愿放弃了轮回为人的机会,甘愿转生畜牲道五百年。

明月恍惚,她想起当年她去问琼华真人可有让颜煜成仙的办法,琼华答,唯一的办法是要堕入牲道两百年,才可换来天神降临。

凡人轮往畜牲道就意味着他将作为凡世间的牲畜,饱尝被人剥皮抽筋,剔骨饮血的痛苦,此等痛苦都是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的,堪比阴间酷刑,魂魄与肉身饱受折磨,往往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剥去轮回为人的资格。

琼华真人的师妹仅在畜牲道两百年就足以让琼华悔得心肠寸断,明月深知决不能让颜煜受着磨难,于是毫不犹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结果现在告诉她,在她走后,这个本该一世无忧的男人不仅只活到了三十五岁,还心甘情愿的堕入牲道备受折磨五百年,明月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一股浓烈的悲楚从心中腾升,叫她茫然不知所措。

“殿下,缘至无可避,随遇而安许为上策。”清和说了跟司命星君一样的话。

明月想起来,那时颜煜刚刚飞升,她在天机宫的门口遇到了司命,当时她并没多想,现在才明白,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自己。

明月稍稍后仰,眼神冷凝:“缘至,你们就这么确信他是我的正缘?”

清和从她眼中看见了隐隐怒火,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说太多,只是我并无恶意,这个选择无人逼迫他,是他自愿。既如此,殿下,逃避并不总为上策,还望殿下莫要做出后悔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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