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叶云笑了笑, 直接说了,“我们结婚了的。”

“啊?”孟晶瞪大双眼看着她,“真是没瞧出来你都结婚啦。”

黄秀荷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是条件放宽进来的, 再一问,两人居然都是有过两年在乡村卫生所工作的经验的,也算是找着同好了。

看着快到时间了, 陈叶云让郝少东回去,她把人送到楼道口,因着周围都是学生,只能简单说了两句话,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眼里都是不舍, 挥手道别。

后来宿舍又来了四个同学, 一共八人,陈叶云就这样开启了大学生活。

许是因为十一年的高考中断,77级, 78级的学生里年龄差距很大,班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已经参加工作的,还有六人已婚,有16.17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也有30岁左右的“大龄”学生, 不过没有人在乎这些,大家都很珍惜这次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

陈叶云的班级一共有三十五人, 比往届都多,是上头决定扩招的结果。

第一个星期, 大家互相熟悉, 每天早起, 和其他班上的同学在大的阶梯教室听课,最开始接触的是解剖学和生理学这类基础医学基础课。

周六中午放学后,陈叶云和宿舍同学道别,准备回家去。

“云姐,记得给我们带好吃的!”孟晶躺在**喊她,孟晶特别自来熟,和谁都聊得来。

“行,等着我回来。”

陈叶云转了两次公交车回家,只是离开短短一周,却已经让人思念不已。

院里,赵月看到她回来,忙招呼她坐下说话,“上大学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那儿学习氛围特别好,所有人根本不管别的事,满心满眼都是读书学习。”

“那真不赖。”赵月看她急着回屋,笑着告诉她,“湘湘不在屋里。”

“在少东那儿?”

“也不是。”赵月跟她卖起了关子,“听说农场现在要改制什么的,具体的我也不懂,反正现在是要帮助大家心无旁骛搞生产,开了托儿所和幼儿园,像那些国营大厂看齐呢。”

“还有这种好事?”

“那可不是,全都是免费的,招了三个育儿阿姨,所有开支都是农场出。”

“这还挺大方的。”

“悄悄跟你说,听说后头我们农场就要自己赚钱自己亏钱了,反正就是那么个词儿,白威跟我提过的,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你瞧我这脑子。”

陈叶云想了想,“自负盈亏?”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所以啊,我们要把一切障碍都扫清了,好好发展生产。湘湘现在也在那儿,对了,珍姐就去应聘上了育儿阿姨,一个月有28块钱呢。”

“那我赶快过去瞧瞧。”

说着两人就往新开的托儿所去。

农场找了个宽敞的平房还带个小院子,布置了托儿所。大概能容纳三十到四十个,一岁到两岁的孩子,一共五个育儿阿姨,三班倒,平时要是农工没空顾着孩子就把孩子放过来,这里有吃的玩的喝的,可以不用担心工作和生活的冲突。

下工了再来接孩子就是,要是有人晚上夜班,把孩子放这里过夜也成。

陈叶云和赵月到托儿所的时候,正好看到黄丽珍在给孩子擦手。

“珍姐!”

黄丽珍听到声音有些熟悉,一抬头就看到熟人了,“你回来啦?快来快来。”

她说完话,转头又朝屋里喊,“湘湘,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陈叶云进了院门,正好看到闺女走出来了,小丫头脸上懵懂,看到自己却一下子笑开了,“娘~”

现在她发这个音已经发得很标准了,说着话还提了速冲过来。

“哎哟,我的乖宝。”陈叶云一把把她抱住,“让我看看长胖没?”

她细细端详湘湘,孩子像是又长了点重了点,牙齿也长好了一些,瞧着整个人都大了一点。

等晚上郝少东回家的时候,她把这话跟他说,男人笑得不行,“你就走了一星期,湘湘哪能长这么快?”

陈叶云再看看窝在自己怀里的湘湘,“可我怎么就是觉着不一样了,真的长大了。”

说完又去亲亲宝宝的脸蛋,湘湘的脸蛋还是软软的。

大军和玲玲看到姐姐回来了也高兴得不行,两人争先恐后把作业拿给陈叶云检查,就想挣个脸。

陈叶云一一看了,“不错,都有进步。”

“姐,那我能考上大学不?”

“那肯定能,你这么聪明。”

“啊!好哎!”

等湘湘和两个孩子都睡了,郝少东才有功夫霸占媳妇儿的时间。

他将人圈在怀里,淡淡问她,“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大家都特别努力学习。我们班上有个同学上课第一天就自我介绍,说她要当一个很好的医生,因为她小时候发烧差点命没了,是村里一个医生给她治了把她救回来了,她也想以后救很多人,当时我们听了,全班都给她鼓掌。”

“你以后肯定也是一个好医生。”郝少东低头看着陈叶云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躺着,“农场现在真要搞那些托儿所和幼儿园了?还有什么自负盈亏。”

郝少东沉默一瞬,“嗯,应该是要逐渐改革了,上头放权,让我们自己大展拳脚。”

“那是好事啊。”

“嗯,是机会,也是挑战。”

*

放假的时间总是短暂的,陈叶云又回到了学校,这才真正遇到了挑战。

理论课的学习之后,终于是迎来了实践。

对于大多数没有实际经验的学生来说,更是第一次拿着医学器材面对真实的人体血管和器官。

不少人心里打鼓,有些畏惧。

老师前一天就提醒了大家今天早上别吃早饭,兜里备点酸梅干或者酸的糖。

孟晶一晚上没睡好,她胆子一直挺小,今天早上起来都有黑眼圈了,整个人扒拉在陈叶云身边。

“没那么吓人。”

“你知道什么,云姐,你每回上课没经过那个尸体储藏间吗?”

李倩茹听了她这话直打她,“你别说了,越说越吓人。”

“好好好,我不说了。”

后来的舍友方芳问陈叶云和黄秀荷,“你们俩之前在卫生所干的时候做过手术动过刀没?”

黄秀荷摇摇头,“我们那儿犄角旮旯的没那么多机会动刀,就开点感冒药,打个针,输个液顶天了,要开刀的都拉县城医院去。”

陈叶云想了想,“我在卫生所就给人缝过线,倒没有真的拿过手术刀动手术。”

“能缝线就不错了!”孟晶又跳出来说话,“我现在都后悔怎么报了我们专业,我想着要拿针去戳人家的肉我就哆嗦!”

孟晶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填什么,还是她爹娘做主的,说让她去给祖国医疗事业做贡献去。

她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这会儿宿舍八人一齐去上课,平时都要先去食堂吃个早饭的,今天没人敢吃。

路上正好遇到同班同学,大部分人都战战兢兢的,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同学还趁这个机会吓唬人。

“我听76级的师兄说,那解剖室邪门得很,晚上啊,有风飘过,吹得大门哐当哐当响...”

“啊啊啊啊啊,你别说了!”

黄秀荷看不过去了,她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大家都叫她一声荷花姐,她一嗓子吼过去,“张凯,你再瞎说我们就告老师去啊。”

“行行行,我不说了。”

陈叶云看了看手表,“快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学校的解剖学分为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系统解剖学约360学时,采用30人小班授课方式,局部解剖学为60学时,约8~10人解剖一具标本。①

她们今天要上的就是系统解剖学。

走进人体解剖学教研室,原本闹腾的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教研室里陈列着多具骨骼和尸体制成的教学标本。

屋里气味不太好,有同学已经有些反应,尤其是看到人骨后,胆子小的同学立马移开了视线。

“大家没吃早饭吧?”

“没有。”回答地有气无力。

“那就好,不然待会儿还不好收拾。”黄老师是外省人,毕业后来到这里教书,一教就是二十多年,为人风趣幽默,教学生动形象。

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一下子打散了大家的紧张害怕情绪。

陈叶云因为去过地震灾区,见过不少生死时刻,此刻还算镇定,只是一旁的孟晶就不大好了。

她年纪小,生活优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会儿正拽着陈叶云小拇指缓解紧张情绪。

当堂课,黄老师主要是给学生们讲解了人体各类器官部位和人骨分布,对应着以往大家看到的都是书本上画的器官图。

像陈叶云和黄秀荷这样有过真切医学诊疗工作的人,情况稍微好一些,但是二人也没有做过大的手术,没有如此直面过人体解剖后的结构,那种震撼和对人类生命的敬畏更加深重。

系统解剖课过后,大家胃口都不太好,有人连食堂都没去就回宿舍了,起初闹腾得最厉害还吓唬人的张凯出了教研室就开始干呕,另外还有几个同学也难受得很。

“晶晶,你怎么样?还好吗?”陈叶云看着孟晶脸色有些苍白。

“没事,我挺得住!”孟晶给自己鼓励。

陈叶云从兜里掏了块酸梅干塞她嘴里。

一行人去食堂吃饭,上大学国臼恃洸家补贴全部免费,学杂费不收,吃饭就在食堂吃。

宿舍四楼77级的师姐热情跟她们打招呼,“今儿食堂有红烧排骨,快点儿去,去晚了就没了。”

一听这话,孟晶心里更难受了,她连连摆手,李倩茹帮忙捂住师姐的嘴,“我们,我们刚上了解剖课。”

“哦。”师姐懂了,毕竟自己半年前也是这么过来的,“没事儿,多上几回就好了。”

后来,陈叶云这个班的同学天天吃素,偶尔食堂上了点肉都没敢去碰。

又过了一周,大家才逐渐恢复过来了,孟晶又吃得高兴,她家里条件好,自己也爱买些小糕点糖果。

李倩茹打趣她,“你就知道吃,不是胃口不好吗?”

“我缓过来了,作为一名伟大的医生,怎么能怕这些呢!”

陈叶云刚从家里回来,带着一身风霜,“哦,那这周局部解剖课可是要真上手解剖了,我等着看你伟大呀。”

孟晶挣扎着起身,“啊,云姐,今晚我跟你睡吧。”

“哈哈哈哈哈哈。”宿舍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周二的局部解剖学还是来了。

大家好不容易缓和的心情又变了,想着要上手了,一个个进门之前就在深呼吸。

“好了,废话不多说了,我们进入正题。今天大家要上的局部解剖学,这门课可能有同学害怕,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也害怕去解剖尸体,要是你一点不害怕,我反倒有点害怕你了。”

“哈哈哈哈哈,那确实!”

“想想是挺可怕的!”

渐渐的,大家适应下来了,一个个脸上也没那么紧绷,陈叶云也感觉到孟晶再一次拽着自己小拇指的力道轻了些。

“大家能看到我们教研室里的所有人骨和尸体,都是辛苦收集来的,其中还有人自愿捐献的。这一具遗体是我们学校的已故教师,钱进的。”

说到这里,大家表情严肃了起来,目光自发地看向教研室中间的遗体。

“他为了医学事业奋斗终生,临终前,又自愿捐献遗体给母校做解剖实验,只希望我们学校我们国家的医学事业能多一点进步。我也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先辈们的良苦用心。”

站成三排的学生们自发鼓起了掌,同时向前方鞠了一躬。

接下来,在黄老师的带领下,大家组成了8-10人小组,每组进行人体解剖,一边讲解一边解剖。

学校里学习在有条不紊地行进中,学校外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78年12月,陈叶云和宿舍的几人在食堂打饭,入冬了,大家穿着蓝的灰的棉袄,梳着一样的辫子,吃着一样的大锅菜,不时讨论着今天学的东西。

有同学拿着两份报纸进来,一份《人民日报》,一份《光明日报》,大家争相传阅,上头标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把党和国家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

一个个年轻人热烈讨论,分享意见。

......

一月,寒假终于来了,陈叶云收拾好衣服回家,家在外地的同学要去坐火车,站在学校门口,大家挥手告别。

郝少东今儿特意来接他,这人把着自行车站在学校门口,身材高大,英俊挺拔,还惹得不少人往那边看。

陈叶云笑着跑过去,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走吧。”

郝少东特意给她一个雷,锋帽,可折叠的棉帽,一戴上去,就把人的脸遮了快一半,尤其是最容易受冻的耳朵被包得严实。

“是不是很久没有放过寒假了?”

“是,以前还是看大军和玲玲放呢,没想到现在我还能放寒假。”

路上人还挺多,骑了一半,陈叶云扯扯他衣角,“我来骑会儿吧。”

那声音伴着寒风吹进郝少东耳朵里,还带着些寒意。“你歇着,这点儿算啥。”

陈叶云应了一声,又把身子蹲在男人背后,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晚上,一家人坐在四方桌前吃饭,大军刚过了十二岁零几个月,人也窜了一个头。

“怎么长这么快,感觉上回才到我腰这儿呢,会不会下回回来就比我高了。”

郝少东看她发笑,“那得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行。”

大军搁下碗筷跑到刚来农场时,姐姐划的身高线那儿比划,“看我到没有?”

“我看看。”陈叶云定睛一看,“真快到了。”

“姐,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陈叶云看郝少东一眼,她也想家了,“你能走不?”

“今年过年去我爹娘那儿,明年你放暑假我们去你家。”郝少东迅速思考一番,给了结论。

“好!”

一转头陈家三人高兴得不行。

“要,娘,要,这...”什么都还不懂的湘湘站在小竹椅里,竹椅是郝少东给她做的,人站进去正好够着饭桌,她时不时还要站着蹦跶。

“这个?”陈叶云指指大白菜,结果湘湘嘟着嘴,摇摇头。

她又指了指南瓜片,“吃这个不?甜甜的。”

湘湘点点头,然后立马张了嘴。

陈叶云夹了一片南瓜片到自己碗里,用筷子捣碎了再喂给她。

“嗯嗯嗯...”孩子吃得可香了。

郝少东最近忙着啤酒大麦的种植,大伙儿都闲下来了他早上还出门,陈叶云带着三个孩子在屋里烤火。

煤炉生了起来,上头围了几个红薯和玉米,身子烤暖了烤红薯和烤玉米也能吃了。

三人一人一个烤红薯吃得湘湘眼馋,她努力伸出手想去够她娘手里的烤红薯,小眼神满是渴望。

“这个你不能吃,湘湘。”陈叶云把红薯放到一边把闺女抱起来。

“嗯...吃....湘湘...吃。”湘湘努力说着话,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娘,她要吃。

陈叶云瞧她模样就好笑,伸手抿了一丝红薯下来喂给她,“好了,就这么一点点,多的不行了。”

那一点点红薯甜蜜蜜的,小丫头上下嘴唇碰着尝着甜味。

陈叶云几回回来都去看了周医生,快过年了,她带着买的东西又去看了她。

“学习怎么样?”周医生扶了扶眼睛,看着她。

“挺好的,每天上课特别忙。”

“你好好学习。”

陈叶云看周医生在低头看书写字,忙问她,“周医生你看什么呢?”

“说是今年要考核赤脚医生,考核合格者颁发“赤脚医生证”,不合格的要淘汰。”

“现在要考核啦?”

“嗯,说不准我就要被清退咯。”

“怎么会,你肯定能考过。”陈叶云非常肯定,她朝四周望了望,“付医生呢?”

“去办户口粮油迁移手续,准备回城了。”

“回城?能回去了吗?”上回两次高考,付红没考上,她还说要继续准备来着。

“知青回城政策放宽了,她娘的工作位置让给她,让她顶替回城。这几天就要回去了。”

周医生看她一眼,“这阵子来我们这儿或者去城里医院看病的又多起来了。病退困退,顶替父母工作,反正都在想办法回去。”

“哎,也是不容易。”陈叶云叹了口气。

回到家,陈叶云跟郝少东提起这事儿,“感觉去年到今年发生好多事儿,农场里好多熟面孔都要走了。”

“还伤心了?”

“有点儿,总是感觉认识了挺多人,但是又走了挺多人。”

“挺正常的,每年都这样。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你知道我们上了什么课吗?”陈叶云猛地坐起来,问他。

“什么?”郝少东看她的模样倒还来了兴趣。

“人体解剖课,我虽然给人缝过线,可也没这么近距离看过人体解剖后的器官,那种感觉真的说不出来。”

“现在好点没?”

“现在缓了。”

“不过拿着手术刀上手的时候还是有些抖。”陈叶云用手比划着朝郝少东身上动作,“就像这样...”

男人一把握住她乱动的手,将人压到身下,亲了上去...

屋里的气温陡然上升,把冬日的严寒都驱散了。

一月十六日,一家人收拾了两个行囊准备出发,去往郝少东爹娘那儿过年。

曾志刚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陈叶云抱着湘湘,大军和玲玲在她身边,郝少东跟人说了两句话再过来汇合。

时隔三年,再次坐上绿皮火车,陈叶云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这回他们买了四张卧铺票,去到卧铺车厢的时候里头还没人,车厢左右两边各有三层铺位,陈叶云和湘湘睡左边下铺,玲玲睡中铺,郝少东睡右边下铺,大军睡中铺。行李就放在下铺的床板下面。

湘湘是第一回 坐火车,觉得一切都好神奇,她眼睛不眨地四处瞧,湿漉漉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窗外头,一会儿看着外头过道上走来走去的人。

“怎么傻了。”大军伸手挡住她的视线,湘湘才眨了下眼睛,呵呵呵笑起来。

“娘~”湘湘回身搂住陈叶云。

“我们这是坐火车了,去看爷爷奶奶,火车。”

“和...扯...”湘湘努力学着,成功逗笑了车厢了其他人。

看到大家都笑自己,湘湘赶紧闭上了小嘴,玲玲立马走过去,抱着湘湘安慰,“说得很好,我们没有笑你。”

湘湘看看她爹,直到看到郝少东点了头,她才满意了。

作者有话说:

①摘自:《谈谈我校学科发展史那些事儿——人体解剖学学科发展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