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有卖烤红薯的, 黄丽珍大方请几人吃烤红薯,金黄流心的红薯被烤得软烂,入口一抿就化, 能甜到人心里去。

几个孩子吃得嘴边都是黄色的红薯肉,一个个给擦了嘴才往供销社去。

供销社里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今天大多数人休息, 又临近冬天,来添置东西的,扯布做过冬衣裳的人数不胜数。

东边有六个柜台是卖布的,柜台上头以及背后的墙上都挂着布, 一匹匹看得人眼花缭乱。卖布的柜台前排着长队, 基本都是女人, 当家的女人操持家里的衣裳, 挑挑选选扯着布回去做衣裳。

孩子们耐不住性子,跟着排了一会儿队就往糕点柜台去晃悠,黄丽珍让曾兆华看着大家, 不准跑出去了。

“哎,你瞧瞧那块咋样?”赵月用胳膊肘戳戳陈叶云,指着墙上一块黑色布料。

那布料是黑色缎面的,看着比棉布的是要好看些,陈叶云点头赞许她的眼光。今天她得买好几匹布, 得好好看看颜色。

孩子的布料倒好选,大军和玲玲一个喜欢军绿色一个喜欢红色, 她一眼就看好了。至于自己,她想了想衣柜里自己的衣裳, 黑色、白色、红色、蓝色倒是都有了, 干脆挑个碎花的。

看了会儿, 终于排到她们三个,黄丽珍和赵月买了一家三口的布匹,陈叶云把弟弟妹妹和自己的选好了,另外在挑郝少东的衣裳布料时犯了难。

“给你家男人随便挑款得了,他们也看不出美丑,能穿上身就行。”黄丽珍一向不讲究。

“郝少东月底过生呢,我想给他做件好看的。”陈叶云眼睛扫着上百匹布,终于看上了一块,“哎,你们帮我看看,那块蓝色的咋样?”

“哟,郝连长生啊?那是得买块好看的。我瞧瞧啊,挺好的,那个蓝还挺亮,不灰。”赵月也觉得不错。

陈叶云买了三尺白布做里布,白布粗糙用作里子也便宜,一尺布票能买三尺白布,她又买了四种不同颜色表布,布料好一些,最后看了一块黑布和一块深蓝色的布做长裤,一共扯了近三十尺,每尺四毛钱,准备每人做一身新衣裳。一人一年一丈七尺三寸布,这攒下来就一次性就用得七七八八了,交钱的时候花了将近十四块钱。

交了布票和钱,再拿着写好布料数量的纸页回来,师傅将一匹布展开,拿着白色的划石粉在上头划上一道标记,再用剪刀剪开,有时候顺手了,只开一个小口,手一撕,刺啦一声响,就撕下来了。

三人都抱着卷好的布匹,赵月陪着陈叶云去买絮棉,黄丽珍给董桂花买东西去了。

“大军,你们几个快过来帮着拿布。”赵月把几个孩子喊过来帮陈叶云拿布,又对着陈叶云说,“正好让他们多锻炼锻炼。”

陈叶云乐得轻松,几个孩子也挺高兴,那布颜色好看,摸起来也舒服,谁能不喜欢?

她又买了五斤絮棉,家里过冬的棉被是前几年做的,现在有些稀,到时候给拆了线添些新的絮棉进去又能暖和起来,比新做一床省钱多了。

一群人提着东西挤上公交车回了农场。

到家后,大军和玲玲抱着自己那块衣裳布不撒手,恨不得抱着睡觉。

“行,那可就不做衣裳了啊,你们自己把布抻开了往身上裹吧。”

“要做!”两人一听这话,立马把布匹搁到桌上。

陈叶云之前跟老家村里的裁缝王大娘学过一个月做衣裳,虽说没有那么娴熟的手艺,但是也能简简单单做一件。

“行了,给你们做,不过这会儿早了,我得先给你们姐夫做。”

“姐,那我第三个!”玲玲忙说话,担心排到后头去了。

“那我第四个!”大军也着急说话,不过一共就四个人,说不说好像都是最后。

“那第二个给谁做?”陈叶云看着他们,总觉得弟弟妹妹又长高了一些。

“你,姐,你先做吧。”

“对,让姐夫也排后头去。”

“那可不成,我们是做过年新衣裳,姐夫是做过生的衣裳。”她想了想对两人说,“你们姐夫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没给他买,就我们三人买了布。”

“为什么?”

“我们就瞒着他,等到时候突然给他件新衣裳是不是他能更开心?”

大军和玲玲想了想,有道理。

郝少东是吃了晚饭回来的,今天兵团在食堂招待首都来的专家,大伙儿边吃边聊,折腾到了晚上八点。

推开门,桌上放着三匹布料,卷成卷,颜色还挺好看。

陈叶云在一旁点着煤油灯看书,听到动静看他一眼,“回来啦。”

“嗯,进城买了不少东西啊?”他直接坐到陈叶云身边,凑近看了看她在看的书,妇产科的。

“好看不?这匹白底蓝色碎花的是我的,红色的是玲玲的,军绿色的是大军的。”

“好看,你选得指定好看啊。”郝少东翻翻她的书,看起来对布匹倒没有多感兴趣。

“你怎么不问问我,没买你的吗?”

“我又不缺衣裳,给我买什么?”郝少东这才放下书,正色看着她,“你们买自己的,穿新衣裳好。”

他一向不太注意衣裳什么的,都是得穿得快坏了再换。

“主要是没给你挑到合适的,就没买。”陈叶云编著瞎话,看他挺无所谓的模样,接着说,“那我就只做我们三个的了?”

“你做?”

陈叶云抿着嘴唇,憋着笑,以为这人终于有反应了,“对呀,今年就只给我们三个做新衣裳,不给你了,行不?”

“那指定不行。”郝少东看看她,倒还挺精神,“你现在就别累着自己做衣裳了,还得熬着眼睛受累,农场里有裁缝,花点钱找人做吧。”

“你真是有钱没地方使啊?”陈叶云心里一暖,不过嘴上还是忍不住埋怨他,找裁缝做一件衣裳得一块钱,自家一身八件不得八块,太贵了。“我慢慢做就行,不会累着的。”

郝少东拧不过她,只说离过年还早,别太着急,小心坏了眼睛。

十一月下旬,农场各处黑板上贴了大红纸,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有郝少东的名字,也有陈叶云的名字。

这事儿是赵雪梅看见回来说的。

“那可是大光荣啊,大红纸都给表扬了,就贴那儿全农场的人都能看见。”当然,上头也有她男人的名字。

“那是得好好表扬,这都是英雄!”

那是表扬这回前往地震灾区参与救援工作的人,张贴出来,接受人民群众的称赞。

红纸黑字,密密麻麻,倒是说不尽当时的艰险困苦。

晚上吃着饭的时候,村里大喇叭又响了,那个标准的普通话广播员在说话:

这次井原地震突发,我们农场乃至全国各个都积极参加了救援工作,每一个救援志愿者都是伟大的,在此提出表扬。

语音刚落,农场各处都搁下碗筷,随后自发响起一阵掌声。

陈叶云和郝少东对视一眼,继续吃饭。

*

陈叶云准备给郝少东做一件蓝色长袖衫和一条黑色长裤,蓝色棉布和黑色条绒料子,摸着都舒服。

因为准备给他个惊喜,还不能直接去量体裁衣,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叶云往人身上躺,手朝人腰上抱过去悄悄记下尺寸,再比对郝少东以往合身的衣裳,改了改尺寸。

结婚时候买的缝纫机也派上用场,趁着郝少东不在的时候辛勤工作,等十一月底的时候,新衣裳新裤子总算是做好了,黑条绒剩下的边角料再做了鞋帮子,折腾出一双崭新的布鞋。

十一月二十八日,农历十月初八这天。

郝少东睁眼醒来就发现怀里空空如也,伸手往旁边一捞,也没人。

陈叶云的枕头位置放着叠好的衣裳,整整齐齐,看过去上面是蓝色的,下面是黑色,最上头还有一双黑色布鞋。

他看着这明显是男装的衣裳,恍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把衣裳都落抻开,深蓝色的布料沉稳大气,针脚几乎看不见,都藏在了里头,这一身看着是又新又好看,最重要的,这是自己媳妇儿亲手做的。

“喜欢不?”

陈叶云挺着肚子靠在卧房门边看着他,眼里笑意盈盈,一早起来还没梳头,就用红色绸子头绳虚挽了两圈。

郝少东翻身下床,两步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头发,有几缕头发从头绳里逃出来,都飘到她脸颊上了,“这么早就起了?”

外头天还没亮,一看时间,还不到六点。

“昨晚睡得早也醒得早,干脆起来给你煮碗面和鸡蛋,你快试试衣裳,应该是合身的。”

郝少东点点头,转身回去换衣裳,他直接脱了身上的衣裳,瞬间光了上身,结实精壮的后背对着陈叶云,看得她有些发热。

没一分钟人就换好了。

他本就高大,模样俊朗,就算套块破布在身上也是好看的,现在穿着陈叶云用心挑的料子做的衣裳,瞧着更俊。

“郝连长,真俊!”陈叶云对自己的眼光很满意。

不管是男人还是这身新衣裳。

“这么几天就赶了衣裳裤子鞋子出来?你也不怕累着!”郝少东仔细盯着她脸瞧瞧,总觉得人劳累了些。

不过陈叶云坚持他是胡思乱想,自己一点事儿没有,孩子也乖,不怎么闹腾,除了肚子越来越大,其他都挺好的。

“你还没说喜欢不?”她催着他开口,总要亲耳听到才行。

“喜欢!”

不管是女人还是这身新衣裳。

陈叶云煮了一大锅面,满满两碗,两人吃得鼻尖冒汗,吃了面,她又往厨房走去。

“还有东西?”郝少东看着媳妇儿忙碌的背影问她。

再回来时,人手里握着颗红鸡蛋,“上回我生日,你给了我红鸡蛋,今天怎么也不能少了你的。”

郝少东笑笑,右手握着鸡蛋稍稍用力一捏,蛋壳瞬间碎得差不多,但是里头的鸡蛋没瘪,他三两下把蛋壳去了,将鸡蛋掰成两半,把蛋黄多的那半喂到陈叶云嘴边。

“这是给你的生日红鸡蛋,我不吃...”陈叶云张口拒绝,谁知道下一秒鸡蛋就被送进嘴里了,鸡蛋真香,她下意识就吞咽起来,连带着后面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今天不是我生日嘛,你可得听我的。”郝少东怕呛着她,将她咬剩下的鸡蛋往后退了退,等她把前头的一口咽下去了,再接着喂她。

看着陈叶云把半个鸡蛋吃下肚,他才将另外半个放进嘴里,三两下咽了,“好吃。”

一个小时候,大军和玲玲起床才知道今天是姐夫过生日,两张小嘴甜得很说了几句吉祥话,还一人得了五毛钱,把他们高兴得不行。

晚上,郝少东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熟睡的陈叶云,轻轻抚摸她的肚子,二十五年来,他好像是头一回生日这么满足,也就是普普通通一碗面,一颗红鸡蛋,一件新衣裳,可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

*

辛倩提着个口袋站在陈叶云家门口,“入秋那段时间晒蔬菜干,正好你们两口子都去震区了没晒成,我晒得多,你们拿去吃。”

她给陈叶云一口袋黄瓜干和茄子干。

冬天快到了,地里种不了菜,蔬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许多还放不久,大伙儿入秋后就开始晒蔬菜干,多储点儿起来备着,等入冬了慢慢吃,不然到时候整日大白菜吃得嘴里都要没味儿了。

黄丽珍昨天还跟几人开玩笑说,冬天顿顿大白菜,小姑娘跟小伙儿亲嘴都像是在啃白菜。

“谢啦,我们正缺这个呢。”陈叶云把那袋子收下搁在门边,地上已经有一袋,是董桂花和黄丽珍送的地瓜干,萝卜干,豆角干。

大伙儿互相匀一匀,又能分出不少。

郝少东回屋的时候,看着不少蔬菜干还吃了一惊,“哪儿来这么多?”

“院里大伙儿给的,说是我们那阵子正好不在家呢,都没晒。”陈叶云随手抓了一捧,递给他几根地瓜干,“味道真好。”

郝少东顺手接过,两口吃了一根,又说道,“后天农场发过冬蔬菜,得早点去。”

“行,咱借辆架子车不?”

“连队有,你放心,我备着呢。”

转眼到了十二月,628农场发过冬蔬菜,上万斤大白菜,土豆,萝卜一车车的来。农场每年向国家交了粮食蔬菜,剩下的装进自己的仓库里,每年给农场里人发,也不是免费的,但是这些蔬菜在外头可是有钱也不好买,很多人大冬天凌晨就得去排队,排上一天碰到的菜还不好,能气得跺脚。

农场的菜都是好菜,瞧着就饱满,水分足,各家各户分批去,基本排个半天就能买回家了,轻松不少。

一大早,红旗院的人就出发了,大家都拉着个架子车准备装一车回来,院里没有地窖放不了太多,幸好农场后头还能卖,压力也不大。

一辆辆卡车停在空地上,上头装着满车箱的大白菜,土豆...派菜小组长蔡强拿着大喇叭喊话,让大家规矩排队,早点发完早点回去。

可等有人拉到第一车菜时,发现数量跟以往不一样。

“蔡强,这量不对啊!今年怎么少了一百斤?”

大伙儿往前一看,人手里拿的票上面确实少了,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蔡强拿着大喇叭喊话,“今年各项蔬菜发放都减了,你们不要激动。”

“这凭什么少啊!少了我们冬天吃啥嘛,买菜又不好买!”

“对呀,今年天气那么热我们下地干得好辛苦哦,粮食蔬菜产量不是涨了吗?咋还越发越少?”

陈叶云和大军玲玲坐在架子车上,前头是郝少东拉着车把,他力气大,倒是很轻松,不过一到地儿,就听到一片嘈杂声。

“怎么好像吵起来了?”陈叶云四处望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每年都要吵,先发后发谁要吵,看着是不是缺了一两二两要吵,还有人架子车碰一起了,落了几颗白菜,是从谁车上落的也要吵...”赵月多来几年,经历过几回发菜,倒是门清。

黄丽珍踮起脚望了望,看不清前头,她回头跟曾志刚说了一声,就一人往前窜了去。

“哎,你小心点儿哦,前面挤得很!”曾志刚来不及拦住她,人就窜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