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惊变(1)

三天后,启凡终于决定去面对他的父母。

“七月,我一定要知道答案,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依云一起卷入到怨恨中去,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害怕,我害怕胡伯说的被证实,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接受,你明白吗,七月?”

“明白,你没错,你应该这么做,即使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也有权知道自己所犯何罪,何况他们是你的亲人,你最爱的爸爸和妈妈呢,别让自己后悔,启凡。”

他点点头:“如果真像胡伯说的那样,我就带你离开这儿,我们去一个远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还有我们的孩子。七月,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里,“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那么,现在也让我跟你一起回家,好吗?”

“这是我的家事,而且……很有可能会……我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不是吗?”

“七月,我的好七月!”

我们不到九点就到了启凡的家,这让两位老人深感意外,尤其看到启凡紧绷的脸,他们以为我跟启凡吵架了。

“我是你们生的吗?”启凡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原以为他会很含蓄地跟他的父母谈,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我用手拉了拉他,他没理我,眼睛看着他的母亲。

启凡的母亲皱着眉头,对儿子的反常极为不解:“当然是我生的,难不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那依云呢?也是你生的?”

“是啊。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妈,依云真的是你生的?”

启凡的父亲说话了:“启凡!怎么跟你妈说话的?一大早跑家里来就说这事?依云不是你妈生的难道是捡来的?”

“爸,连你也说依云是我妈生的?”

我有点紧张,抓起沙发上的坐垫抱在怀里,蜷着腿偎在启凡身边,我心里有点责怪他,怎么这样跟父母说话,看来都是平时宠坏的。

启凡的父亲生气了,把脸一沉:“我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启凡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伤感,也带着失望:“我只是不想失去依云。”

“依云怎么了?她又出事了吗?”启凡母亲流露出来的焦急让我很难相信安依云不是她生的。

“没有,她很好,”停顿了一下,启凡接着问,“你们还记得胡伯吗?”

“胡伯?哪个胡伯?”他们面面相觑,也莫名其妙。

“那么,方萍呢?你们不至于把她也忘了吧?”启凡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嘲讽。我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

“方萍?”启凡的母亲立刻瞪大了眼睛,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启凡冷硬地说:“是的,方萍,依云的亲生母亲!”

启凡的母亲站了起来,她用一只手捂住嘴,身体摇晃着,如果不是启凡的父亲扶住她,她很可能会倒下去。可想而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带给她的震惊有多大。

她不敢相信地、呆呆地望着启凡的父亲,启凡的父亲此时也已神色大变,焦急地问:“你见到他们了?你见到方萍了?见到胡伯了?”

“是,见到了,他们还活着!”

“他们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再去伤害他们。”

启凡的父亲勃然大怒,铁青着脸:“胡说!简直是胡闹!我们怎么会去伤害他们?”

启凡毫不示弱,冷冷道:“不会吗?”

启凡母亲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眼睛微眨,泪水就滚了出来,她哽咽着:“天哪!他们还活着,仁松,你听到了吗?他们还活着,二十六年了……”

启凡的父亲拍拍妻子的肩膀,扶着她坐下来,他自己的眼眶也转瞬变红,声调已不平稳,他柔声地说:“听到了,我听到了,他们还活着,你终于可以安心了。内疚了二十六年,你心里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被这幅画面深深感动了,尽管我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我看到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

启凡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中间有所误会,他轻声地叫:“爸。”

启凡的父亲长叹了一声,说:“唉!真不知是怎样的一笔孽债啊!”

他的神情陷入了回忆里,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云端,轻轻地、慢慢地说开了:“这事要从我的父亲开始说起了,父亲娶了三房姨太太,居然没有一房为他生半个儿子的,前后生了十一个,全是女孩。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个算命先生,他帮父亲算了一下,说是祖坟的风水不好,如果想要儿子,就得迁移祖坟。这是件大事,父亲把家族里所有的人召集到祠堂,经过一夜慎重商议,终于决定迁移祖坟,总不能让父亲断后吧。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让那算命的说准了,祖坟迁移了不到两个月,我母亲就怀上了,母亲也是父亲最小的一房姨太太,自是十分得宠,加上算命先生向父亲保证母亲怀的是男孩,母亲在家里就被老祖宗一样地供了起来。母亲生我的时候是冬天,那个冬天出奇的冷,因为难产,母亲生下我就死了,父亲那年四十八岁,听说我刚落地时,父亲抱着我跑到雪地里对着天又哭又笑,说他终于有儿子了,安家终于有后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凶悍且霸道的人,他对下人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胡伯是父亲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收养的,他那时才九岁,是个孤儿,父亲让他负责照顾我。记得我在八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怎么都医不好,父亲快急疯了,把胡伯惩罚了一顿,让他跪在门口,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睡觉,跪了一天一夜,等胡伯起来的时候,他的膝盖都伸不直了,躺了整整两天才能走路。这时,那个算命先生又跟父亲说了,必须找到一个七月初七生的女孩来冲喜,我的病就会好,因为他成功地给父亲预算过会生个儿子,父亲对他已是信任有加,于是到处去找七月初七生的女孩,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个女孩就是方萍!方萍比我大两岁,说来也奇怪,方萍到我家来的第二天,我的烧就奇迹般地退了,没两天我的病也全好了。我好了之后,父亲就把算命先生当菩萨一样供着,对方萍也是宠上加宠,惯出了她一身刁蛮、不讲理的大小姐脾气,动不动就摔碗砸盆,有时甚至动手打下人,也因为她的脾气造成了后来的一场悲剧。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苦,父亲没让我受过半点委屈,让我上最好的学校,后来又送我去上海念中学。我十九岁那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刚读两年就接到了家里的电报说父亲重病,这之前,我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我连夜赶了火车回去,但还是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我后来才知道在三年前,算命先生几乎卷走了父亲所有的积蓄逃之夭夭,父亲承受不了,当时就病倒了,他们怕影响我的学业一直瞒着我。父亲死后整个家就散了,就剩下胡伯跟方萍,胡伯让我把房子卖了,留着积蓄日后有用,我想了想也就卖了,我把方萍送回了家跟她父亲住,让胡伯留下来照顾她,我打算等一切安顿好了再回去接他们,然后,我回到了北京。用卖房子的钱开了间药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妈,你妈常去我店里买药,一来二去就熟了,她家很穷,父亲很早就死了,留下一个瞎眼的娘,半身不遂,没多久,她娘也死了,可怜你妈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我就帮忙把她娘安葬了。你妈为了报恩,死活要跟着我,我拗不过她,又见她无处可去,便把她留在了药店里。没多久,方萍来北京了,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跟胡伯。方萍心眼极小,她一来就把店里的女工都辞了,你妈不肯走,跪着求方萍,还是我好说歹说才把你妈留下来的,这样一来,方萍就怀疑我跟你妈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其实那时候我们真的是清白的,你妈就是一心要报恩。

“后来,方萍趁我出门时,把你妈赶出了药店,一个星期后店里的伙计才找到你妈,她掉下了山崖,奄奄一息。为此我跟方萍大吵一架,方萍才息事宁人。虽然你妈留下了,但是方萍却百般刁难她,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拿了一些钱给你妈,让她走,可她不肯,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伺侯我。就这样,一直到方萍生下依云。依云刚出生没多久,我的药店碰到了麻烦,药店被封了,我连夜就带着家人离开了北京,然后坐船回到S市,船快靠岸时,方萍却把你妈叫了出去,去了好一会儿,我不放心,就跑出去看,我刚走出去,就看见方萍打了你妈一个耳光,还没等我走近,船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方萍站的位置正好是船栏的缺口,她一下没站稳,紧紧地抓住船栏,你妈扑过去拉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正好方萍的父亲跟胡伯走出来看到这一幕,胡伯什么都没说就跳了下去。他们都以为是你妈把方萍推下去的。二十六年了,我们以为他们早就不在人世间了,这二十六年来,你妈把依云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宠爱着,也把方萍的父亲当成我的父亲,所以让依云和你喊他爷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实话,你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感动的女人,她内疚了整整二十六年当初没拉住方萍的手。现在好了,你妈终于可以安心了,他们还活着……”

听到这里,启凡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在他母亲面前跪了下来,哽咽着说:“妈,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您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刚刚还那样怀疑你、谴责你,对不起,妈,真的对不起……”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启凡母亲把启凡揽进怀里:“妈不怪你,不怪,要怪就怪老天作弄人,让他们流浪了二十六年,我的心都碎了……”

“他们在哪儿?我们去接他们回家,现在就去!”

精神病院里,胡伯正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剪草,我们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还是启凡轻唤了一声:“胡伯!”他才转过身子来。

他的视线落在启凡父亲的脸上停住了,一动也不动,他慢慢地站起身,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启凡的父亲时,他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从不敢相信到不确定再转变为激动,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嘴唇颤抖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半晌,他丢掉手里的剪刀,踉踉跄跄地奔跑过来,四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们老泪纵横,万语千言揉成同样的一句话:“老了!我们都老了!”

外面的声响惊动了房间里的人,房门开了,安依云扶着方萍走了出来,当方萍跟启凡父母的眼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这样沉寂、让人不安的状态,预示着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燎烧,而启凡的父亲那一声包含了万种情绪的“方萍!”,便是导火线。

她摇着头,喃喃自语:“不,不是的,不是真的……”她越来越激动,惊骇到极点,她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吼叫,“不!这不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我都逃到这儿来了,逃了二十六年,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要来看我的笑话……胡伯!快把他们赶出去!快!我不要见到他们!他们会害死我的!不要!”话音刚落,她又像上次一样,由于激动过度,晕了过去。

启凡的父母不敢相信地望着瘫软在胡伯怀里的方萍,怎么会是这样?他们没想到事隔二十六年,积聚在方萍心里的怨恨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变得如此深。他们更没有想到经历了半生的离别再度重逢,对方萍竟造成这样大的刺激。

“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启凡的父亲问胡伯。

胡伯牵动着嘴唇,满是皱纹的脸上写着许多的无奈,他说:“那晚,我跳下江以后,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游泳,没一会儿我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才知道我们被住在江边的一对夫妇救了,因我们不想总拖累别人,在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后/book/222800/

七根蜡烛由乡村小说网的网友上传,乡村小说网免费提供七根蜡烛阅读就离开了。我是在无意间发现这间精神病院的,我见它荒废了,于是就决定在这里住下了,没想到去年的一次偶然,居然碰到了老爷子,没多久依云就找来了,总算让方萍有了安慰,唉……”

“是我太大意了,我早该想到依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不再说话了的,你们就没想过要来找我们吗?”

“想过,做梦都想,可是方萍……你是知道她脾气的,她太要强了。”说完,胡伯不经意地看了启凡的母亲一眼。

“胡伯,你们误会秀珠了,不是她把方萍推下去的,她是想救方萍。”

胡伯长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着:“误不误会都不重要了,这么多年了,再过几年我们都是要进黄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恨的,方萍就是拐不过那个弯儿。”说完,胡伯看看我:“不好意思啊,孩子,那天晚上吓到了你,那截手臂是橡胶做的。”

“哦!原来……”我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对,依云说有人跟踪她,所以……”

看来,他们当时把我当成坏人了,所以想把我吓走。不过也不要搞得那么恐怖吧,又是断手、又是斧头的。

这时,方萍醒了,她一翻身坐了起来,起初,她看见启凡的父母以为是做梦。其实,从安依云找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她就应该能料到会有今天,她只是不愿去面对,她解不开心里的那个结。尤其对启凡的母亲,她固执地认为是启凡的母亲让她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她内在的重创与怨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复。尽管过去了二十六年,尽管安依云回到了她的身边,但那怨恨仍住在她的心间,特别是得知他们最终结合在一起,还有了启凡,她便更加的不能接受。

因此,这会儿,当她醒来后发现他们就站在眼前,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她立刻缩回到自设的禁门后面,并且随着启凡父亲对她的一声声轻唤濒临疯狂,她推翻了床边的桌子,一面狼狈地往床角缩去,一面歇斯底里地吼叫:“我不要见到你们!走,走啊!你们把我害成了这样,你们还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把我逼死了,你们才肯放手?胡伯!快让他们走啊!”

“方萍,你先别激动!”启凡的父亲试图着向她靠近,“你听我说……”

“不!我不听!我不听!”方萍尖利地打断他的话,她整个人已蜷缩成一团,却仍死命地往墙角缩去,“为什么你们还要站在这里?我这二十六年来所受的一切还不够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我不回去!我不跟你走,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她撕扯着头发,狠狠地以头撞墙,声音已变得沙哑,安依云扑过去抱住方萍,恶狠狠地看着父亲:“够了!别再折磨她了,你们真的想把她逼死吗?”

“依云……”

安依云立即把目光射向养育了她二十六年的母亲:“你别叫我!”

方萍一听到启凡母亲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你别过来!别过来!你害得我还不够吗?”她紧缩在安依云的身后,身体颤抖得很厉害。

“好,我不过去,你先别激动,也别紧张。”启凡的母亲柔声说着,“你瞧,萍姐,我们都站在这儿不动,我们不靠近你,你千万别害怕。折腾了一个下午,你肯定累了,那么,请你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一开始是我们太鲁莽了,那么突兀地跑来就要跟你相认,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当时,我们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你们还活着的事实里,这个事实太让我们震惊了。我知道这二十六年来你一定受了别人所不能承受的委屈和苦难,但你那么坚强,你熬过来了,不是吗?而我这二十六年来,每天都在内疚中挣扎,我恨自己当初没拉住你的手。现在,我的儿子突然告诉我你们还活着,你知道我心里的那份激动和惊喜吗?所以,你是可以理解我跟仁松跑来急于跟你见面的冲动的,对吗?我一直希望能在依云身上赎罪,总算感动了老天,让你们母女相认,我没有辜负自己,你瞧,依云是那么聪明,那么优秀,那么像你……”启凡的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方萍不再闹了,默默地坐在那儿,虽一言不发,但她低垂的泪眼已经泄露了她正在被慢慢感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