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江市迎来了少见的寒秋,才九月底,夜间气温便跌至十度。

裴楠刚出门的时候还不觉得冷,全部心思都扑在去找郑书昀这件事上。而此刻,当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沉淀下来,周身便止不住地泛起了汹涌的冷意,紧握方向盘太久的指骨也冻得发僵,险些拿不稳郑书昀递来的水杯。

然而,他心里却还想着郑书昀父母离婚的事,捧着玻璃杯,无知无觉地喝完热水,又继续将空玻璃杯拿在手里。

见裴楠没问什么,郑书昀便也没做声,将文件装进文件袋后,低头时,正好看到裴楠吊在小腿处的单薄裤管,以及拖鞋后跟露出的光裸的脚踝。

他眉心微蹙,单膝点地蹲下身,轻轻捏住那片略显苍白的皮肤,意料之中触到条件反射的轻颤,随即是一片冰凉。

刚被他搂在怀里染上温度的人,才放开没几分钟,又变冷了,好像一颗捂不热的宝石。

郑书昀抬眼问:“怎么连袜子都不穿?”

裴楠听见郑书昀略带不赞许的口吻,堪堪回过神来,刚要下意识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意味不明的语气,嘟囔道:“还不是为了赶快找到你。”

维持着半蹲的姿态,郑书昀仰头望着裴楠别扭的神情,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起身揉了把裴楠被冷风吹乱的头发,道:“先去泡个热水澡吧,驱寒。”

郑书昀说完,还以为按照裴楠爱跟他作对的个性,在这种还在生他气的情况下肯定不会轻易听他的,正思索要不要强势一点,直接把人抱进浴室,却见裴楠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往楼梯口走去,只留下一串哒哒的拖鞋声响,出乎意料地听话。

裴楠径直去了浴室,也没拿衣服,郑书昀像往常那样跟在他屁股后面,替他把睡衣准备好,靠在浴室门边听了会儿里面细微的水声,突然接到顾南枝打来的电话。

他走到稍远一些的窗边接通。

顾南枝问:“小昀,楠楠和你见面了吗?”

郑书昀“嗯”了一声:“见了。”

顾南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抱歉顾阿姨,打扰到你们过节了。”郑书昀说完顿了顿,“我会照顾好他,明天把他送回桉市。”

顾南枝温声道:“小昀,跟你顾阿姨就别说打扰这种话了,至于楠楠这孩子,怕是不愿意再回桉市了,就让他这段时间好好陪陪你吧。”她说完,又语气斟酌道,“阿姨刚才联系到你妈妈了,大过节闹成这样,你现在应该也挺难受的。”

郑书昀闻言,说了声“谢谢顾阿姨关心”,神色却依旧淡然,镜片下望向窗外夜色的目光也毫无波动。

事实上,“难受”这个词于他而言,简直分外陌生。

对于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他一贯保持着支持且冷静的态度。

哪怕是在他们对薄公堂后的今天,彻底完成了国内外全部的财产分割,做了最后的决断,险些大打出手,他也只是轻松制住了他名义上的父亲,而后退到一边,如同旁观者般,见证这段婚姻终于用最不体面的方式走向尽头。

他的内心从头至尾如同结冰的湖面,难得泛起什么触动,唯独在得知裴楠大晚上丢下一大家子人,毅然跨越上百公里来找他的时候,忽然软成了一片,甚至从未有过地,感受到了某种无所适从的情绪。

其实从他们确定关系到现在,裴楠总共对他说过两次“喜欢”,但他始终不敢轻易去衡量对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

他怕自己忍不住估算得太多,最终发现对方不过是说说而已。

他原本从不害怕面对错误和失败,也能冷静处理一切谬误,唯独在裴楠那里,他从来控制不住失落、紧张、遗憾,等等一切寻常人皆有的负面情绪。

但今天,他突然意识到,裴楠或许真的喜欢上了他,而非一时兴起,也不是新鲜感作祟。

电话那头,顾南枝继续道:“你都不知道,楠楠发现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有多着急,连他外公的生日都顾不上,非要开车回来找你。他平时很少开夜车,我和他爸原本是担心的,但想到他如今也有了放在心上挂念的人,还是随他去了。”

顾南枝温柔的话语在耳畔忽远忽近地响起,郑书昀脑中浮现出裴楠衣衫单薄出现在夜色下的身影,还有那双没穿袜子的冰凉脚踝。

随即,他听见顾南枝说:“你呢小昀,给阿姨透个准话,你心里也有他吗?我怕他空欢喜一场。”

郑书昀哑然失笑,轻轻叹了一声,扶着额道:“他一直在我心上,从很久以前就在。”

*

裴楠没在浴缸泡太久,系着睡衣扣出浴室的时候,看到郑书昀已经坐进了被子里,正借着暖色的灯光,摊开一本书阅读,就如同他们同居时每一个寻常的晚上。

他揉着头发走到床边,掀开一边被子钻了进去,用湿漉漉的脚贴住郑书昀的小腿,上半身凑近,同对方一道看了几分钟晦涩难懂的法律书,目光却隔三差五往对方脸上偷瞄,好几次欲言又止。

视线最后一次落到郑书昀侧脸的时候,被郑书昀抓了个正着。

郑书昀合上书,摘下眼镜,嘴角微动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裴楠抿了抿唇,试探地问:“你之前一直在忙的,都是你父母的事情吗?”

郑书昀点头:“嗯。”

裴楠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你为这种事伤神。”郑书昀垂眸,带着笑意的目光落进裴楠眼中,“就像今晚这样,大过节的赶夜路跨市找我,傻不傻?”

“乔阿姨和郑叔叔都……”裴楠顿了顿,轻咳一声,小声道,“你还笑得出来。”

他不敢想象,倘若是他的父母在中秋节这天闹离婚,他该陷入怎样的状态,六神无主也好,天崩地裂的也罢,总归不可能像郑书昀这般泰然处之。

“习惯了。”郑书昀淡淡道,“他们已经这样互相折磨很多年了。”

裴楠闻言,有些想不通道:“可在我印象里,他们挺恩爱的。”

他说完,随即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厚厚一叠协议书,昭示着两个人断得有多彻底,就好像把近三十年的婚姻全部掰开清算。

郑书昀轻轻摩挲着裴楠的后颈,道:“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的,但早在十几年前,他们就貌合神离了,只是因为利益盘错的缘故,一直没能解除婚姻关系。”

听郑书昀不带任何情绪地讲述着自己父母的事,裴楠心中不禁泛起酸涩,听郑书昀继续道:“如今终于离婚,对他们双方而言,反倒是种解脱。”

裴楠趴在郑书昀身上,把脸埋进对方胸口,很想问郑书昀“那对你而言呢”,但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这种不健全的家庭关系中,郑书昀的成长想必本就不会快乐。

从初识那天起,他所见的郑书昀便已是冷静又独立,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他以前还偷偷羡慕过对方处变不惊的性格,认为很酷,但现在,他只觉得难受和心疼,明明郑书昀可以不用这样强撑的。

可偏偏少年时期的郑书昀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太交心的朋友,亦缺乏父母的关怀,好不容易拥有几分来自他爸妈的关照,他却还为此吃醋,认为他爸妈偏心郑书昀。

思及于此,裴楠忍不住伸出双臂,抱紧了郑书昀。

感受到裴楠低落的情绪,郑书昀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不过最早他们刚结婚前后,的确也恩爱过。他们是大学同学,当年郑柏贤还是个穷小子,我妈不顾我外公的劝阻,毅然决然和他在一起,脱身乔家,利用自己的全部资产和关系网与他共同创业,公司做大之后,我妈为了上市日夜操劳,他却趁机有了外遇,想瞒着我妈转移财产,后来被我妈发现了,两人就这样凑合了十来年。”

裴楠听得怔愣不已,他想象不出,像乔琳那样强势冷傲的女人,也会有低下头,为爱情奋不顾身的时候,可到头来,回报她的却是爱人接二连三的背叛。

他从郑书昀怀中微微抬起头,看到对方眼底的微澜,察觉出郑书昀似乎终于在父母婚姻这件事上,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难得心思敏锐,意识到什么,立刻道:“郑书昀,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不相信爱情了。”

郑书昀略微俯首,吻着裴楠泛红的耳尖道:“爱情的脆弱与否,取决于爱上的那个人。”

低沉磁性的嗓音灌入耳膜,和汹涌的心跳对撞,裴楠终于抑制不住眼眶的酸涩,不由得攥紧郑书昀的衣摆,小声道:“你知道吗,今天我跟家里的亲戚们说我有对象了,被我那两个双胞胎侄子听到,他们管你叫小舅妈。”

郑书昀笑了几声,道:“有机会帮我谢谢两个小朋友。”

裴楠说这话的时候,还拿不准郑书昀是否会觉得冒犯,毕竟他们目前只是恋爱,没到那种要彻底绑定对方的阶段。

他听到郑书昀竟然欣然接受,便立刻坐直身体,望着郑书昀郑重其事道:“你放心,反正我们不能结婚,所以不会有离婚那种可怕的事,但我会永远对你负责的。”

郑书昀闻言微怔,眼中闪过几缕复杂的情绪。

事实上,他并没有像裴楠以为的那样,对婚姻产生任何的抵触情绪。

相反,他不止一次动过和裴楠结婚的念头,也曾因为国内不支持同性婚姻,而想过有朝一日带裴楠去国外领证。

然而此时此刻,法律上那些郑重其事的认可,全都比不上眼前人红着双眼,吸着鼻子,寥寥数语的承诺。

见郑书昀未语,裴楠追问:“郑书昀,你信不信我?”

郑书昀似是叹息道:“我怎么会不信?”

从裴楠嘴里说出来的情话,无论有多不可思议,他都愿意相信。

他还要说什么,却见裴楠转身去捞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急匆匆抓住他的手,随即无名指突然一凉,指根处多了个银环,同窗外八月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而另外一枚戒指,被对方放到了他的手心,一个黑色的空戒指盒落在了被面上,正是那天在广场对面的马路上,裴楠不小心掏出来的那一个。

“相信的话,就帮我也戴上。”裴楠望着郑书昀,目光灼灼。

就这样,他们被两个从地摊上买来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套住了,一切都发生得有些仓促和草率。

窗外瑟瑟的秋风拍打着树梢和窗玻璃,对方的体温却异常滚烫,他们在明亮的月色下接了个略带咸涩的吻。

今夜,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团圆。

郑书昀托着裴楠的后脑,慢慢将人压倒在**,继续亲吻。

身体毫无节制地缠绵,难免擦枪走火,但想到裴楠夜奔百里,舟车劳顿,不宜再被他折腾,便打算就此作罢。

郑书昀轻轻放开身下被他吻得双目迷离的人,喉结微滚了几下,抬手擦掉裴楠唇边带出的晶莹水渍,而后克制道:“不早了,先睡吧。”

他说完,正要后退起身,打算去浴室解决一下,下一秒便被裴楠攥住了衣领。

对方力气绵软,却让他无法再退开分毫。

裴楠气息不稳的喘息着,抬起一条腿勾住郑书昀结实的窄腰,用那双含着水雾的眼睛望着对方道:“戒指都收了,不来个洞房花烛夜就睡觉,郑书昀你是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