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遍地的春意在夜色中悄然滋长,处在这般恰到好处的松弛状态下,裴楠手速惊人,只花了两个小时便收尾了一张人设图稿。

返回室内,裴楠拿起手机,用“非衣木南”的账号发了条微博:“今天心情不错。”

短短几秒,收获第一条评论。

云落梢头:【我也是。】

裴楠回复:【早点睡。】

他回完评论,没有继续刷新其他粉丝的留言,而是顺手点进“云落梢头”的主页,碰巧看到对方三分钟前发的一张月亮的照片。

因为约稿的缘故,他和“云落梢头”认识了好几年,但却从未与之深交过。

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想和他从甲乙双方发展成为朋友的意图,每次找他约稿都言简意赅,从不浪费彼此的时间,那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逻辑感和理性,总让他脑中莫名浮现郑书昀那张过分冷静的脸。

裴楠打开那张月亮图,看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三两步跑到窗边拉开窗帘,赫然发现窗外的月亮竟和照片里的极为相似,连角度都差不多。

就好像拍摄者和他处于同一片区域……

有那么短短几秒,裴楠大脑呈现出某种过电般的空白,心脏也一下提了起来,然而下一瞬,他退出主页,看到了“云落梢头”给他的新回复:【晚安。】

盯着这两个温柔的字眼,那些被拔高的心绪雪片似的纷纷降落,裴楠摸摸鼻尖,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联想到郑书昀的?

简直比天方夜谭还不靠谱。

他觉得他这辈子恐怕都想象不出,郑书昀跟他说晚安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顾南枝在裴楠出门之前塞了一盒亲手做的甜点给他,叮嘱他转交给郑书昀。

五分钟后,裴楠拎着点心上了郑书昀的车。

今天运气不好,一路红灯,行至最后一个拥堵的十字路口时,两人再度停在了滚滚车流之间。

裴楠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心道:“昨天万初雁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郑书昀“嗯”了一声,语气和脸色都辨不出情绪。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朋友暂时无法回国了。”裴楠依旧故作随意地说着,余光盯住郑书昀的脸,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觉得每天这样很麻烦,以后其实可以……”

“不麻烦。”郑书昀打断他,却又被一阵高亢的汽车喇叭声盖住大半声音。

裴楠呼吸微滞,半晌褪去脸上散漫的神色,不确定地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接送你,是我自愿的。”

郑书昀语气非常自然,但裴楠却听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一时来不及分析郑书昀话中深意,只缓慢睁大眼,望着郑书昀那双淡色的薄唇,等待对方尽早说出后半句话——无论是“反正顺路”,或是“信守那天在饭桌上的承诺”,哪样都好,只要能平复他心头乍起的波澜。

然而,郑书昀什么也没补充,仿佛那短短一句,便是他意图的全部。

胸腔的震颤逐渐有了扩大的趋势,就好像心脏在此刻化作了一把七弦琴,被身边的人全权掌控,急抚轻拨,悉听尊便。

可这番对话分明是他自己挑起来的,率先进行不下去、甚至想立刻换个话题的,却也是他。

于是,当他目光掠过郑书昀颈侧那道浅淡的伤痕时,想也没想便开了口:“你脖子上好像有道疤,是怎么来的?”

郑书昀并未作答,而是转过头,抛了个相似的问题给他:“你手腕上的疤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郑书昀嗓音沉缓,远不似平常那般淡然,那双深邃似海的黑眸也在漫入车内的春光照拂下少了几分清冷,却又莫名地轻微涌动着,仿佛潜藏着一场足以将人吞没的海啸,不知何时就会喷发而出。

猝不及防对视,裴楠笔直望进对方眼中,也不知自己缘何会想出这样虚无缥缈的比喻。

他愣了片刻,才垂眸看向手腕那个硬币大小的疤,心头随即浮现出一点相隔二十年的久远光景,然而那记忆却犹如流星曳过天幕时微末的亮点,留下的只有单薄到抓不住的线型影像。。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手腕,实话实说:“这个啊,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弄的,具体怎么来的记不清了。”

异动的海面顷刻归于平寂,郑书昀顿了几秒,发动车子:“我也记不清了。”

裴楠下意识反驳:“你不可能不记得!”

因为高中那会儿有段时间,郑书昀每天都把衣领竖起来,整个人仿佛要与世隔绝一般,浑身散发着悬崖雪松般的高冷,不费吹灰之力把班里的女生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一个月后,郑书昀才终于放下衣领,这道像被利器割破的伤疤也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互打哑谜似的艰难交谈加速了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沉默中,车子顺利开进了商业区,停在裴楠画室所在的综合楼前。

“你可以不记得,为什么我不可以?”郑书昀再度转头看向裴楠,原本染上温度的声色又逐渐冷淡了下去。

裴楠被郑书昀质问得语塞,望向对方的浑圆眸中蓦地涌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闪烁。

他并不想让郑书昀知道,自己曾像个偷窥者一样关注过他,甚至连续关注了一个月之久。

不过眼下的关键不在于此,而是郑书昀所言已经摆明了不想透露这道伤疤的来历,单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达不到能让郑书昀向他倾吐隐私的程度。

裴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情急之下越界了,他不动声色退回了该有的距离,足够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伸手打开车门的同时,他提醒郑书昀:“知道你喜欢清淡饮食,对甜腻的东西没兴趣,但我妈做的那些甜点你最好亲自品尝一下,不然到时候她要你发表三百字感言,你没话可讲。”

裴楠边说边下车,有些匆促,没能捕捉到郑书昀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在他精准说出郑书昀的口味好恶之后。

细微的松动出现在郑书昀原本平直的唇角,而后冰消雪融般蔓延到整张绷紧的脸上。

目送裴楠跟随人群进入大楼,只过了须臾,他便敛去所有表情,目光陡然变得阴沉起来。

“又见面了,表弟。”半开的车窗外,乔唯不知何时走到了车边,眯起狭长的眼睛,露出一种别有意味的神情,“老爷子下个月要办场宴会,你会去吧?”

郑书昀置若罔闻,直接把车开走了。

*

周六晚,难得裴楠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都有空,便约好聚餐。

杨岐驾车把大家捎上,快到饭店门口的时候,忽然大老远地踩了刹车。

坐在后座跟人发消息的裴楠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椅背,手一松,差点摔了手机。

“靠,你干嘛啊?”

三位乘客不约而同抗议出声。

就在漫不经意抬头的瞬间,裴楠刚握紧的手机还是掉落到了腿上。

因为在前方尽头,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他看到了郑书昀。

同时,他也明白了杨岐急刹车的原因。

门口还有其他人,皆穿着西装,却因身材撑不起版型,显出各有千秋的松垮,唯独郑书昀身姿笔挺,贵气非凡,垂手立在那,如同天边高悬的银月。

然而下一瞬,一辆豪车从不远处缓缓开来,郑书昀随即迈开步子,跟候在门口的服务生一同走到车旁。

待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郑书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了句什么,将名片递出去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下巴还略微内收了一下。

裴楠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颔首的姿势。

中年男人显然是被给足了面子,笑盈盈拿著名片,抬手在郑书昀背上拍了拍。

这一幕不过持续了十来秒钟,一行人很快进了饭店旋转门,裴楠的视线却仍留在那片空下来的区域,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猜测郑书昀是在应酬,但他想象中的郑书昀,应该在法庭上叱咤风云,亦或端坐谈判桌前纵横捭阖,总之绝非刚才那般,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迁就他人。

杨岐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得啧啧称奇:“活久见啊,郑书昀居然也有低三下四的时候。”

裴楠凝滞的思绪像被敲了一记响锤,滋啦破冰后猛地回过神道:“你哪只眼睛看他低三下四了?”

这句质问如同条件反射,来得太急,语气稍稍有点冲。

他话音刚落,其余三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脸上各有各的惊讶。

“咳咳。”裴楠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像郑书昀那么清高的人,肯定不会真的对谁自降身份,很明显,刚才就是在工作中逢场作戏而已。”

唐予川听完裴楠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反倒更加不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跟他最不对付吗?怎么突然开始维护他了?”

万初雁眼睛略微眯起,摸着下巴道:“比起郑书昀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别人,老裴的反应才更奇怪吧。”

裴楠闻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状似不爽地嚷嚷道:“到底吃不吃饭了?肚子还饿着呢,老杨赶紧把车开过去停了。”

作者有话说:

《裴楠早期护夫珍贵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