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006年高考,北城市语文作文题目是‘北城的符号’,杨易木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他作文似乎得了五十分。比数学总分还高了十五分。

北城的符号?自小经常溜达南锣巷,根本就是在北城巷弄里长大的孩子,写文不发自肺腑都浪费了他以前买的糖球儿。

所以这次考语文,他一点都不怕。

今年第一场,自信满满地翻开语文试卷,目光扫到作文题时,杨易木的心碎得比老爸剁的饺子馅儿还纯粹。今年的作文题居然不是自己准备已久的那篇,而是,“木心谓,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也没参加桃子协会。请深度理解这句话,可根据其一个侧面、一个角度构思作文。自主确定立意,确定文体,确定标题。不要脱离原话含义,不得套作和抄袭……”

和他一起懵掉的,还有隔壁250考场的方浪。浪浪盯着这篇作文看了许久,愣是没看懂这句话想表达什么。

在座位上趴了十五分钟,浪浪想通了一点,把他家豆芽女神改成桃花女神,可不就能写一篇作文了么。在监考老师担忧的眼神中,方浪终于拿起笔,标题是《桃花开遍流年寂》,前面用特别华丽而忧伤的手法描述自己对桃花女神的喜爱,写自己从不寂寞从不寻找,一直都在默默付出,折好的千纸鹤到了九百九十九只,藏在自己跑到城隍庙那边学着打出了陶土罐子里,准备高考结束就送给她。

后面是他发挥想象写出的未来。桃花女神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自是拒绝了身无长处的少年。少年只有默默埋了那只陶罐,里面有让自己折到手抽筋的千纸鹤,还有一封封稚嫩真挚的情书。高中这几年,只有他这么傻,可是终究没有打动她。

再后来就是女神毕了业,结了婚,有了孩子。新郎不是少年。少年当时自告奋勇地担任她婚礼的主婚人,以‘闺蜜’的身份。婚礼进行到**时,少年读了一首当年把女神逗得乐不可支的有颜色的诗,“其实我是我们村最幽默的段子手。以前觉得没钱配不上你,如今煤矿采完了,我打算娶你。我爱你的那天,就像风吹过田间,你是我的初恋不在苞米地就在麦田。”

来客大笑,新娘红脸。宾主尽欢,大醉的只有少年。

结尾处只有一段话,就像浓墨重彩的青春往往清淡收场。“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也没参加桃子协会。但没人能说,这些静默清欢的流年里,桃树没挽留过桃花。桃花是要结果的,所以,桃树唯有洒脱放手。子规开啼,等下一树桃花漫天,只是桃树从此无言。”

这篇作文整得方浪出场时神情恍惚,好像被吸光了精元。杨易木比他还惨,用被吓死了大半的脑细胞好歹凑了一篇作文,主旨是论当代浮躁的文学界那些沉默生长的‘桃树’们。写完了整只爪子都是颤抖的,只求不跑题就好了,当年总分二百作文就占五十的辉煌,他是不敢再想了。

而最倒霉的,莫过于考试考到一半开始闹肚子的谢延初。

杨易木没发现谢延初的一点儿异常,因为后几场考试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心力。数学最后几道大题被谢延初说中了,一题切线,一题椭圆,一题数列……杨易木刷刷刷在草稿纸上算得得心应手,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自我怀疑同时扑面而来——不会有陷阱吧?老子怎么可能会这么多题?

文综考试几乎把手写断了。政治制度历史意义地理区域分析,之前背过的定义在脑海里完整重现,这还要多谢谢延初整理的知识点脉络图,伴着那些日子每晚浅眠时的回忆深深烙在杨易木脑海里,如今终于赶上全盘托出的良机。

考完试,杨易木回家大病了一场。六月里艳阳天,他躺在**昏昏沉沉,竟是把前世光景在心里悉数过了一遍。

中间谢延初好像来过,拿毛巾给他擦汗,灌下去的绿豆汤被杨易木全数吐出,地板上到处都是。不过不是很浊,听杨爸爸说,这孩子是一天照五六次地吐,胃里早就没什么东西了。

谢延初把杨易木扶回枕头躺着,杨易木伸手遮住眼睛,“老谢,你别看我,太狼狈了……”

说话间已经不是很清晰,睁开眼就晕,说话则耳鸣,吐出那几个字已经是极限。昏昏沉沉中听到谢延初说,“怕什么,以后什么都要被我看到。”

和前世竟然一模一样。那时候谢延初给躺在**不能动弹的杨易木擦身子,杨易木眼角有水光,谢延初就笑着哄,“怕什么,你的哪里我没看过。”

谢延初又拧了条冷毛巾过来给他擦汗,擦着擦着,摸摸眼角,“哎?笨蛋,怎么哭了!”

杨易木只想往谢延初怀里钻,可浑身都动不了。谢延初越哄,杨易木眼角的湿意越甚。谢延初没辙,干脆把人搂进怀里,“好了好了,我不走,就在这呢。”

……

第二天杨易木就奇迹般地好了,而且死不承认当时那个没心智的蠢蛋是自己。谢延初由着他使性子,因为,过不了多久就要查分了。

到校这天大家不约而同地穿了北城的夏季校服,进班级时一水儿蓝白色,这也是唯一一次,大家没觉得校服丑。

谢延勋没有来,据说他爸把他叫回美国了。浪浪查到语文分数的时候简直瞎了钛合金眼,他书法还不错语文怎么可能总分才六十几?作文是掏心挠肝写出来的,以为会创记录来着,说不定就进了《北城市高考满分作文选》,他就拿着这本书去追徐珊珊。

“这不科学啊特么不科学啊!”浪浪摊在桌子上,暴躁得像楼下再晒就要爆炸的车胎。

谢延初笑着卷起答案纸扔了过去,“或许是合错了分,你申请一下查分呗。”

“怎么申请?”杨易木凑过来,什么事儿他都得好奇地掺一脚。

“你就老实点。”谢延初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胳膊下,不顾他像拔萝卜似的非要把头弄出来,两个人玩得热闹,还是周致于心不忍,抽空儿对方浪说,“去问问金老师,一般都是老师代查,要交手续费,差不多一天就出来了。不过只能查分数有没有合错,不能改评卷分数的。”

浪浪不甘心,问周致借了五十就飞奔出去了。杨易木终于拯救了自己的头,怒,“我好奇!好奇!好奇啊!”

“你省省吧。还去查分,越查越少怎么办。”虽说这句话有被看轻智商的嫌疑,杨易木还真安静下来了。刚知道成绩时的兴奋被一种不真实感取代,他转过脸看谢延初,这家伙面色镇定一如往昔。

“你说会不会明天早上醒来,招生办或者金银花打电话给我,说分数合错了啊。”

谢延初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柏成就搬凳子凑过来,“杨易木杨易木,你到底考了多少啊!”

自从那次巷子里救了杨易木,宋柏成跟他们几个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起码现在敢颠颠儿地跑过去搭话了。

杨易木嘿地一笑,挑起宋柏成的下巴,“呦,谢延勋不在,胆儿还更肥了啊?”

“嘤嘤嘤。”宋柏成就势要赖在杨易木怀里,杨易木嫌夏天黏着热,推又推不开,也只好以一种诡异的大爷姿势搂着。谢延初看不下去自己媳妇儿和别的雄性腻歪,赶着宋柏成回自己小角落玩去,“不都说好了,不是北城就是北电,纠结个毛。”

周致在三人身后幽幽地说,“怎么没有。坐公交有十六站路,公交半小时一班。骑自行车,全速,四十五分钟。这要是拆散,就真阴阳两隔郎心如铁了。”

“兔砸你和谁拆散呢。”杨易木的语气似玩笑又似认真。宋柏成跟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棍儿一样,遇到外界的热量嘶地冒出白气,整个人却被狠狠地冻住了。周致怎么可能选自己?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周泉,他要为妹妹报仇,他看似温和,面带佛像,最狠辣的其实就是他。他喜欢那种操纵别人的命运的感觉,就像别人都是他铁盒里的仓鼠,能为了所谓希望,头破血流。

那晚周致做了一锅椰奶,有两杯是有料的。为了混淆视听,他宋柏成,成了陪葬品。如果最后杨易木把这件事抖出来质问,宋柏成只能说是自己做的,而他也为之奉上了高考惨败的代价,杨易木再怀疑也不能查到周致头上。

那天考语文的途中药效果然发挥了,开始闹肚子,监考老师陪他去洗手间,一连几趟地跑。后来他就只剩下疲惫和满心疮痍,从喝下椰奶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注定无缘和周致上同一所大学了。

那之前挑灯夜读的每个深夜都算什么?抱着和周致在一起的愿望,忍着谢延勋的毒舌打击听他讲题,一点点地把数学提上来,有什么意义?

周致不爱他,或者也不爱周泉,周致生来就只爱他自己。他该恨周致随随便便改写了他的人生,可周致对他这么好。

到头来竟然不知爱恨该何处安放,这是他最大的无力和悲哀。

查了分,全班同学各有各的盘算,自然无心再聚。去停车处的路上,杨易木见谢延初状态还算不错,捶了他右肩一下,“神神秘秘的。就不能告诉我嘛,到底考了几分!”

谢延初两手插在裤袋里,闲闲懒懒地回答,“虽然发挥失常,不过上我想上的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

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