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惊华(三)

若若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并不哑的哑先生,是在天蒙蒙亮时。他领着那个女子,未与任何人打过招呼,悄然离了小镇。若若是半年后才在附近的大城里看到那女子的画像,知晓她是横云帝君千金通缉的重犯。而哑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她一辈子也没能知道。

那时念君颜已历尽周折到了兰柯国境。由于雪轻杨将通缉雪羽华的圣旨传遍了天下,而她面上的伤痕又十分明显,所以两人赶路时异常困难。

有几次,他只能带她在郊野外的荒山古庙中过夜,却发觉连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挂着通缉令。上面写着她毒害云凰长公主,陷害重莲长公主。

“重莲长公主,可是晴然?”他看着那模糊的纸张。

羽华在他身后哼了一声,不屑回答。

他在心里仔细揣度着她去兰柯的理由,却想不出所以然。那夜下了雨,羽华有些着凉了睡不安稳,夜中不住说着梦话,满纸满篇都是“玄明”二字。

君颜静静听着,却听不出她究竟有多恨这个人。他唯一听出的,是她更恨雪晴然。

然而她最终还是哭着醒来,在朦胧中四处摸索寻找依靠。

他无声过去,想要将她唤醒。羽华却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哭道:“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们为何都不要我!”

他顿了顿,将她慢慢拥住,极轻的声音说:“羽华,过去你也是这样,常在梦中哭泣。其实梦中这个爱哭的你,一点都没有不好。”

羽华的哭泣声渐渐止住,伏在他怀里沉睡不醒。

当初他们做夫妻时,竟没有一次这样安安静静相拥而眠。那时节有的,永远是她的不平含恨,他的漠然忍耐。他们的人生中,都没有过真正安然静好的幸福。

雨后的恬静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过来,映出羽华沾着泪珠的睫毛和脸颊上一道伤痕。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不够自信,就连就寝前也要反复梳顺头发,在唇上点染些胭脂,更不要说每天早起选衣服。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和矜持之下,她是那么惶恐。

君颜无声地叹口气。她哪里会有自己想的那么丑。他都可以想得出她被人在脸上划出这道伤痕时的样子,必定整个人都绝望了。她不像雪晴然,甚至雪燕歌,她们从不会为自己的容貌苦恼,因此笑得都是从容可爱的。

这一路走来,她显得那么笨拙。她在皇宫呆得太久,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世上行走生活。可是这般顾不上矜持造作的她,却比在宫中时那个戴着面具的她可爱了许多。

若她从今以后能安心过起平淡的日子,想必也终可寻到个真心待她的良人。

“去兰柯,好好生活吧……”他轻声说。

第二天夜里仍是住在郊野空屋。君颜夜里醒来,发觉羽华不知何时依偎到了他怀里。

他分明记得是与她分睡在火堆两边的,她自然不可能睡着睡着滚过火堆到他身边。她是自己走过来,窝在他怀里的。

“害怕了么?”他轻声问。

没有回答。羽华似乎睡得很沉。君颜将外衣披到她身上,装作看不到她睫毛间不断渗出的泪水。

当初知道了婚事已定时,她可有多高兴。与现在比,那时的她有多天真。她不管这夫婿是她父皇硬生生给她夺来,不管他被人活活拉离开自己心爱的人身边,更不管雪晴然落了天下笑柄。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就要来到身边长相厮守,她以为她有了他妻的名分,便会连带着也拥有他的关爱体贴,拥有一辈子的幸福。

她终难忍住,在他怀里号啕大哭。

君颜默默将她抱紧。她终于知道,伤心难过时是可以痛快哭一场的。

之后行程更慢。那时天转冷,他知羽华怕冷,便去购置冬衣。她在城外等着,却遇到了无所事事的官家恶少,对她好一番调戏。

君颜回去时,正见到那些人在拉她,便去将他们赶开。那些少年的花拳绣腿,自不是他的对手。待他们走了,羽华才浑身发颤,跌坐在地上。方才那么久,她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掩饰住极度的惊恐。

他一边将新新的冬衣给她裹上,一边温和地安慰她。他身上银钱一直不多,但这次还是买了个毛茸茸的领子给她。

羽华好不容易抹完了眼泪,看到那个领子,觉得和皇宫里见过的气派样子不同,反而很可爱,这才破涕为笑。

君颜说:“若遇到市集,还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下次你也去看看。”

羽华点点头,好奇道:“何时才有市集?”

“每个地方的日子不同,总得赶上了才行。”

羽华着实很想知道一堆可爱的领子堆在一起会有多可爱,只是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君颜看出她的心思,便说:“可以在这城中住下,等过了市集再上路。若怕被人认出,戴上帽子就是。”

于是他们在城中寻了个小屋子租下,等待市集。因为银钱不多,君颜便作了些书画去卖。每天他一早出去,中午时带着些包子点心回来,下午再作新的。羽华等得无聊时,观察左邻右舍,居然学会了洗衣。

这一日君颜一回来,便看到许多衣服干干净净晾在竹竿上,不禁惊呆了。

羽华看到他的神情,到底忍不住有些得意:“怎样?”

君颜由衷地赞道:“真是巧手。”

羽华不知不觉受了鼓舞,第二天又通过观察,实践了一回煮面。

于是君颜回来时,等待他的是一大碗软趴趴的棍状物。

“怎样?”

君颜慢慢将一碗面棍吃完,含笑道:“很了不起。”

只是晚些时候,羽华自己也去尝了一下剩下的面棍,发现把碱当做盐放了。

这天夜里,羽华恨恨地说:“那碗面明明不能吃!”

君颜正在给她铺床,闻听此言不禁淡淡笑了:“第一次下厨,能做成这样就是很了不起……我又没说好吃。”

羽华恼得睁大了眼睛:“你——”

第三天,羽华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亲自去邻家请教了那阿婆煮面的正确方法。

君颜回来,看着那一碗面惊得呆住。那面切得均匀好看,柔韧悠长,还配了个卤蛋,显得非常气派。

“真是天才。”他发自肺腑地说。

羽华矜持一笑,将切伤的手藏起在袖间,自己都相信没有切手这回事。

两人连续吃了四天切面。第五天,羽华想了个新花样,托君颜买了绣线花针,绣了几块帕子给他拿出去卖。

她的绣工虽不是极好,但也像模像样,且是宫中才有的大气图样,市井中并不多见,因此一下子便卖了好价钱。甚至还有人预约。不得不说,在这些方面,她实在要令雪晴然之流望尘莫及。

这天晚上羽华奋发图强,挑灯绣花。君颜只得在一旁陪着,忍着瞌睡。

忽然她的针落错了地方,无意刺到了指尖。君颜睡意朦胧中只听到一声惨叫,猛然惊醒,见她指尖一滴血。

帮她包扎时,羽华终于折腾得累了,倚在他身边睡着。君颜将她的东西收在一旁,抱她去榻上。

不料才一触到枕头,她又醒了,嘟囔着还没绣完。

“明天再绣。”君颜微笑着将被子拉过来给她盖上,“莫要累坏了眼睛。”

羽华得了他关心,亦笑了。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累得糊涂了,这样一笑,双臂顺势环住了他。

君颜突然顿住,谨慎地收了声。

羽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禁极快地松开手。只是到了一半又停住。好一阵,她的手又慢慢移了回去,环在他肩上。

她无法开口,脸上却倏然晕染开一片绯色。

诚然,当日的夫妻名分还在,如此同宿檐下,相濡以沫其乐融融,再相亲相爱一下又有什么。

不知多久的寂静,君颜慢慢拉开她的手,将被子盖严些,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羽华,睡吧。”

羽华的脸色蓦地由红转白。她点点头,合起眼:“恩。你也睡吧。”

君颜吹熄了灯烛,去了另一张榻上睡下。黑暗中,听不到她抚着面上伤痕,泪落如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