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惊华(四)

第二天早上君颜醒来时,见羽华已将昨夜未完的花样绣好,并将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包裹整理得异常整齐,她实在是个做家务的天才。

君颜说:“收拾得真整齐,可是……”

羽华说:“我不想看市集了。”

她坐在床沿,身上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气息。君颜穿着单薄中衣来到她面前,轻声说:“羽华,你不高兴了?”

“今天早上隔壁那个老妇人看了我好些眼,我怕她认出了我。”她低头掩住面上伤痕,蹙起眉心,“我已不想留在这里,还是快些去兰柯吧。”

“我之前打听过,明日便是城中市集了。”

羽华不为所动地摇摇头:“我怕被认出。”

片刻安静,君颜略点了点头:“好。”

此时天气已经很冷,路上尽是白霜。两人已在城中过了许久安稳日子,一时都有些不适应。路旁小店的面,确实没有羽华自己做的好吃。

每到休息时,她便拿出之前剩下的一点绣线,将它们仔细搭配,全都鼓捣在一张帕上。快到年底时,她终于用这些零零碎碎的时间绣成了一幅非常漂亮的图。

“很美。”君颜诚恳地赞道,“云中茶花?”

羽华并未回答,将那火一样辉煌的茶花折好收起。两人再赶路,路过下一座城的时候,意外的,刚好赶上了一场集市。

天南海北的吃穿用度戏耍杂物,都在这一日聚在一起。不仅有可爱的领子,还有各式各样更可爱的东西。

羽华看得呆住,一时不留神,却和君颜走散了。

她茫然立在喧闹往来的人群中,不知该何去何从。过往行人撞得她站不稳,却永远无人能将她搀扶。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公主,温柔的声音如同深夜梦呓。可当她回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有一片荒寒的喧嚣。

快散场时君颜才寻到她。见她正在一家贩茶的铺子前说着什么。他赶过去,看到她手中拿着银子,她那绣着茶花的帕子,在摊贩手中。

“要卖掉么?”他有些意外,“其实不必如此……”

羽华没有回答。摊主笑道:“姑娘不必惋惜,绝对是好价钱。只不知姑娘和水月茶庄有何渊源,肯如此用心绣这个图样?”

“毫无瓜葛。”羽华冷冷地说,转身离开了。

集市就要散去。羽华走过一家正要收摊的杂物摊时停下,在那些并不可爱的东西里看了又看。

“我要这个。”她最后说。

摊主将那把匕首取过来给她,笑道:“是要送人么?这匕首十分锋利,是个好东西,但送人的话,未免意思不好。”

“是我自己要用着。”

摊主不禁看了看君颜:“尊夫人真是女中豪杰。”

羽华斩钉截铁地说:“结伴赶路而已,我不是他夫人。”

摊主大笑道:“如此说来,莫非姑娘这匕首是为了防这公子了?何必如此!我看这位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姑娘你——”

羽华猛抬头,眼中恨色一闪即逝,却也足够让他住口。

她回转身,对君颜说:“走吧。”

深冬时,他们终于到了兰柯。因为缺钱,所以只得故伎重演,在边境上住下。每天君颜去卖书画,羽华操持家务。这期间她又学会了煮饭蒸馒头,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她蒸馒头时,隔壁的小孩子嗅着香气跑过来,蹭在门口不走。

羽华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心中发烦,想要赶他走又觉得大失身份。无奈,只得拿了个馒头去打发他。

那孩子只得五六岁,穿得虽破烂,却也很干净。拿到馒头开心得不得了,一路欢呼雀跃回家去了。

羽华以为这回天下太平了,谁知不一会,门口又有动静。过去一看,原来是孩子的娘领着孩子来道谢,还端了一大碗烹好的冬笋。

“冬笋。”她有些惊讶。

“是我相公刚从山里挖回来的,新鲜得很。”那年轻妇人不比她大几岁,说这话时十分欢喜,“这一带挖笋的没人比他会挑。”

羽华觉得这一点都不值得炫耀,但那妇人说的时候,整张面孔都洋溢着幸福光辉。这一天晚些时候,她静静坐在院里,听到隔壁的男主人回来了,他的妻子欢欢喜喜出来迎他。孩子又嚷又笑,家中的小狗在一旁兴奋地叫着凑热闹。她听到那男主人有些恼火地责问妻子为什么还没有做饭,妇人闻声软语申辩了几句,旋即哈哈大笑,说早就做好了,只是骗骗他罢了。一家人嬉闹成一团。

她拿过白天里盛笋的碗,亲自去还回,私心想着要看一看。只是走到门口,又原样回来了。

回来,便呆呆坐在屋里,不知不觉间含了满眶的泪。

君颜回来,将这些天的银钱整理好给她。发觉她并没有准备晚饭,便自己去洗了米煮。

羽华说:“我没有煮饭,你不觉得生气么?”

君颜闻言有些意外地回头,声音安静:“为何要生气?”

羽华顿时噤声。是啊,他为何要生气呢?他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因为她是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的人。她做什么,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何时去横云?”

君颜略想了想。

“等春天到了,安顿了你,再作打算。”

兰柯的冬天是短暂的。

春暖花开时,君颜正在一家茶庄做账。这一天羽华难得有心出去透透气,便顺着去了庄上看他。

一进茶庄,见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她寻到君颜,悄悄问:“今天有什么好事么?”

他抬起头,依然带着个极淡的微笑:“水月茶庄少庄主的一对双生儿女过百天,举境水月茶庄名下的店铺都得打赏。”

羽华向后退了一步。

这天晚些时候,她正坐在窗下整理绣线,一抬头看到君颜在打点行装。

“你要走了么?”

他闻声微微停了停。

“这段日子总是梦到父亲的样子,我想回去看看他。”

然后他慢慢回身,看着她。

“你要当心雪轻杨。”她避开他的目光,“若是他还计较当年你排挤雪王府的事,必定会寻出名目来,让你生不如死。”

君颜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仰起脸来看着她,轻声说:“羽华,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片刻安静。她生涩一笑:“怕与不怕,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我将要用的东西帮你买好,你少点出去。”

羽华咬断绣线,慢慢将针线都整理好,然后起身走向一旁。

“睡吧。”她说。

君颜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第二天一早,他将常用的东西买好了收在箱箧里,然后准备离开。羽华一直送他出了城。她并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不肯回去。

君颜觉得再走远些对她而言会很危险,遂坚决地说:“羽华,你必须回去了。”

“好。”她点点头,“我不往前走了,在这里目送你。”

君颜四下看看,并无一人,这才放心转身,匆匆离去。

走了很远,忽然听到她在身后唤他的名字。

他只得回转身,看着她又追了过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

羽华的声音是少有的安静:“我最好的年华,都用来倾慕于你。君颜,夫妻一场,分别之时,再抱我一次。”

君颜没出声,俯身去轻轻拥住她。

羽华微微笑了,泪水同时涌入眼眶。

“雪轻杨千金通缉我,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君颜,你这般头也不回地要去横云,我怎能放心。”

一声轻响。君颜猛地推开她,踉跄退了几步,勉强站住。暗红的血在他的衣襟上急速蔓延开,眨眼聚成一片,顺着衣襟流下去,流下去。

他只静静看了羽华一眼,眼中既无惊讶,也无责备,仍然是那般寂静颜色。她手中犹紧握着尖锐匕首,粘稠的血正滴滴落下。

“我曾经倾慕那个少年人的风华,以为只要能看到那样的他,就是福分。我可有多傻,竟会对那样的人托付终身。”羽华颤颤一笑,泪如雨下,“我只爱过一个人,虽然他也负了我,但他给过我的暖,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好羡慕那个王府的婢女,他对她根本无心,却还是会在她死后挂念着她。念君颜,你根本不明白,女人都是傻的,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她便分不清你的真心掺了多少假意了……”

她说不下去,掩面呜咽。她若死了,可有谁肯挂念。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极轻,“就原谅他吧。”

羽华怔怔抬起头。君颜勉强牵起个微笑:“既然玄明能留给你许多欢喜回忆,你为何还要去寻他报仇。”

他的声音因伤重而不稳:“喜欢的人若遇到不幸,于你而言……也只是……悲伤吧……”

他终于撑不住,慢慢倒了下去。一直紧握的手慢慢松开,露出一方刺绣精致的帕。那上面的茶花殷红如血,是她从前亲自绣出卖给旁人的颜色。

他是何时将这帕子买回,又是何时将它握在手中的呢?

很久的安静。羽华跪在地上,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泣不成声。

她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连着一场的凄凉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