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 眼见宗朔已经开了城门,随即他一声口哨,早就躲在一处假山旁边的乌骓长嘶一声, 立即朝宗朔跃去。

宫中本不能骑马踏入, 所以,宗朔下马后, 乌骓便被司马监的小太监带走了, 千机卫提刀就来杀马,毕竟这是一匹千里驹,据说能越过山崖,越是叫宗朔骑马跑了,就不妙了。

但正要动手,那几个千机卫便毒发了, 他们的饭食都是小太监提供, 没想到, 千防万防,宫中的阉人他们竟没防住。

殊不知, 无论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屠, 还是行医多年的郎中, 这无知无觉用毒的阴司手段,谁又能高过这些常年在晦暗宫中讨生活,且毫不起眼的太监呢?

乌骓见大事不妙, 已然挣脱缰绳便跑了,它竖着耳朵听着声音, 最后躲在一处假山后, 等了好久, 终于听见宗朔的哨子, 于是立马一跃上前。

蝠听一见,心中着恼,手下更是不留情。他未曾想过,即使是脱离了克烈人保护的宗朔,也极厉害,那一条红缨枪挥起来,大多人不能近身,射箭也直接被挑开,如今更是得了马,岂不是要一跃便离开了!

若是叫他跃出了宫门,快马之下,必然逃脱。

于是,他大喝一声,众千机卫便立即从城头撒开精铁大网,兜头便朝宗朔盖去,这一网若落正,网中人即刻便会被乱枪扎穿。

而久经战场的乌骓对网并不陌生,它不等宗朔下令,便朝网的边缘处,矮着马身滑出去,到了网边,再由宗朔伸枪一挑,一人一马就轻易摆脱重铁网。铁网反倒叫宗朔一挑之下,“呼猎猎”甩向周围布网之人,铁网甩动之间,网上的尖刺穿透了众多千机卫的胸膛。

因着进宫面圣,是不允许穿重甲的,宗朔便在围攻之下,也受了些皮外伤,但好在他惯于在敌军中冲杀,敌我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一把枪甩起来,也能脱困。

就在宗朔跃马出城门的时机,蝠听却大喝一声,甩着双刀落在城门口,使出绝学,决意要将这个人留下!

蝠听多年来位居千机卫之首,本事不弱,当下真就拦住了宗朔,两人过起招来,未受重伤还能再战的千机卫们便通通围了上来。

此次刺杀准备已久,除了暗器铁网与陷阵,还有诸多手段,他们调动了所有兵力,共两千一百二十八,接到也许是自这股势力建立以来,最后一个人任务——击杀成平王赫连宗朔。

宗朔并不恋战,他深知再冲杀敌阵时的忌讳,那就是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单枪匹马,便会被拖死在原地。于是宗朔在双刀紧追不舍之下,策马上前,在没马蹄跃起之际,转身一个回马枪,瞬间将蝠听的肩胛骨扎穿,挑枪柄一甩,这个千机卫的统领便被甩到了城内。

趁着无人调度众人之际,宗朔驾着乌骓,一跃而起,腾空高高跃出了众人的包围圈,在各种暗器与箭矢袭来之际,宗朔索性脱了身上的王袍,扯在手里“嗖嗖嗖”一甩,便卷住了四面八方的利刃。

只是出了皇宫,还要再出皇城。

宗朔驰马,直奔朝外城门,外城极高,马匹是如何也跃不过去的。

等他到了城门口,就听城门处有人吹了声草原人才会的号子,宗朔仰头一看,果然,人到齐了!

只见城门口,早已经不是原来守卫的皇城兵,而是刑武与萧冉,身后还有忽儿扎合带着一众克烈。

克烈人不能进中原,但只因那日克烈族长在离开之际,宗朔提了个请求,希望能留下三十克烈勇士,他有调遣之用。只留三十人,克烈族长便允准了。

但这一行克烈不再是之前,由族中随便抽签选出来找人的普通克烈,而是族内真正骁勇善战的那一拨,他们多是族长那一支血脉,忽儿扎合是没有在其中的,但一听到要留下来相助宗朔,他便二话不说,没跟着族人回自己日思夜想的科特沁。

毕竟,这些年来,宗朔待自己不错,也算是种知遇之恩,他得报答。

于是,众克烈在宗朔与阿曈离开昭城之时,便紧随在其后,幸好有斥候帮助掩藏行踪,这才在危机之时,被刑武领着,占领了外城门。

一众克烈拿下身上的各种伪装,剽悍的朝前冲去,三十人的队伍反倒叫追上来的上千名千机卫一顿。

他们在草原中,是见过荒马与克烈交手,那简直不是一合之敌,宗朔已经足够难对付,此刻又冲上前如此一小队克烈,他们心中暗道糟糕。

可是千机卫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个死,那还不如一拼。

往后看,被宗朔挑穿肩胛骨的蝠听,却草草裹着白绷带追了上来。他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了一队身着重甲的人马。

为首那人,一见前方是与萧冉等人,立刻面容扭曲,怪笑了一声。

“许久不见呐,真是冤家路窄,城防营听命!给我剿灭叛贼,一个不留,分尸!”

来人正是在边关昭城成了废人的二皇子赫连诘,他不久被皇帝任命掌管城防营,但因为身上已废,反而有不小的阻力,直到贵妃出手,才算捋顺。

如今怨憎相会,他早就红了眼,莫说是父皇有令,就算是抗旨,他今天也要将这些人活剥了!

宗朔暗道糟糕,城防营在都城内外守护,有两万之多,并兼之有重弩城弓,不宜正面敌对。

“迅速撤离。”

宗朔用克烈语喊了一句,被人没听懂,克烈人听懂了,甚至总是与忽儿扎合相处的萧冉与刑武也明白,于是众人虚晃一枪,策马便退。

赫连诘劈着嗓子大喊,“追!给我杀,有功者封万户侯。”

蝠听也托着伤躯,领人追去。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另一半城外驻军的城防营阻拦,这三十几人的小队倒是陷入险境。

……

云中寺,一间清静的禅室中,少年在榻上睡得正熟,屋外的秋叶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的,甚至落在了盘坐在屋外石台上的独臂僧肩背上。

那和尚听着再次响起的寺钟,默默一算,屋中的少年睡了四日,那人也去了四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阿弥陀佛”

和尚又闭上了眼,静静的坐着了。

屋内,阿曈睡得不太安稳,很疲惫,梦中一直光怪陆离,不着天,也不着地。但自己明知道是虚无,却醒不过来,似乎一直有一股香气围绕在鼻尖,叫他头脑昏沉沉,再想不来其他。

但是,越沉陷,心中却越不安,他野兽的直觉在告诫自己,仿佛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什么事情呢?不知道,阿曈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找宗朔。

宗朔呢?自己有点冷,他怎么不抱着自己呢?

沉睡的少年眉头紧皱,指尖微微颤动。

瘦黄的落叶从窗外零零丁丁的飘在榻边,落在少年胸前明亮亮的嘎乌上,其中的舍利子温温的泛着柔光。

到了七日一隔的僧众念诵经文的时候,全寺的僧人都聚集在高塔中,伴随着沉厚又飘忽的寺钟,缓缓的低声梵唱。

睡着的少年不断动着耳朵,越来越不安稳,那些高僧的梵念仿佛就在耳边,“嗡嗡”不停,犹如一阵阵不息的海潮,他认真去听,却听不太懂。

“ ……”

阿曈只能分辨出音调来,“吽班札拉萨埵……”

焦急难耐之间,阿曈只觉得自己像沉在水底,可他划不开水波,憋闷的叫人窒息,周围都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的镜中世界,围绕着,挟裹着。

只一会儿,在阵阵沉沉绵绵的梵语中,阿曈就见一道光越来越近。到了眼前一看,阿曈浑浑噩噩的喊了一句,“大和尚!”

那样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样子,不正是早已经坐化在山巅的圣僧?

阿曈正纳闷,难道自己也化掉了,去陪大和尚了吗?这怎么行,他还有家人,还有宗朔呢,可怎么舍得。

但宗朔不见了,他找不到。

大和尚在梵音中缓缓的亮着,阿曈问,“大师傅,你见到宗朔了吗?我找他。”

但大师傅却只笑着不说话,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一般,阿曈只觉身子越来越沉。最后,却见一身绒光的大和尚抬起了手臂,朝自己一指。

而后,周遭的梵音由弱到强,一声,“吽”,骤响在耳边,阿曈浑身一冷,一个激灵,瞬间睁开了眼。

但睁眼后,眼前并没有大和尚了,只有渐渐停息的梵音,僧众的一则金刚萨埵百字明咒,已经念到了结尾。

阿曈一个鲤鱼打挺,只是头有些晕,顿了一会儿才好。

“宗朔?宗朔!”

没人应,禅室中空****的,静悄悄,只有落叶的声音。抬眼望去,还有桌上半截还在燃着的紫香。

阿曈猛得开门,刚要去找人,就见一个独臂的俊俏和尚盘坐在屋前,僧袍上拂了一身秋叶。

阿曈没敢造次,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便直接小声问,“那个,我,我找宗朔,你看见他了么。”

和尚没说话,阿曈又抓耳挠腮的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形容。

“就是,一个门框那么高,男人,长得很好看的,又好结实的。”

“阿弥陀佛,他走了。”

“什么?”阿曈心中一紧,糟了,宗朔这是自己去皇宫里面了!那里那样危险,他怎么能自己去呢。

阿曈一急,当下嘴皮子也遛起来了。

“他走多久了?”

“四天。”

“!”阿曈不敢置信,耳朵尾巴瞬间应激而出,但他什么也不顾了,立刻要往山下奔。

“且慢,”莲生和尚看了阿曈好一会儿,瞧了那一对狼耳与后腰的狼尾,才知道宗朔为什么要将少年放在云中寺,并嘱咐自己五日后送他回家。

“你可要想好了,一去龙潭虎穴。”

阿曈还哪管那些!僵着尾巴就要跑,但和尚却一把抓住了他,阿曈一怔,这和尚虽然独臂,力气却很大。

阿曈眼眶有些红,“你松手,我得去找他。”自己要保护宗朔。

和尚看着少年执着的眼睛,仿佛就像看到了当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用命为天子平反的自己。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去罢,出山后,界石出往北行,不远便到。”

阿曈胡乱点头转身,却见僧人依旧没有松手,他皱眉看这和尚,就见他犹豫着说了一句。

“你这身异象,暂且收一收。”

阿曈这才恍悟,他真是急昏了头了。

和尚只见少年抬手往脑袋上一按,便恢复了正常,而后脱开他拉着的手,从峭壁上一跃而下,几**便不见影踪。

莲生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山涧,愣了半晌,最终,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人世的因果,还要他个人去修行。”

只是,雾气浓稠的山涧是望不到京都那风起云涌的。

赫连韬跪在老皇帝脚下,连头都磕破了,顺着眉心往下淌血,这却直叫皇帝更加坚定了杀人的决心。

他这个儿子妇人之仁,自己不为他除了宗朔这个后患,将来,那必遭倾覆。

听着渐渐远离宫墙的厮杀声,赫连韬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君主,偏执的老人。

一个国家,兴衰成败,一家百姓,生死祸福,通通都压在这人身上了。

他只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父亲,绝大多数,是一个铁血无情的皇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知道了当年的旧事,渐渐知道了残杀与野心。

赫连韬的眼神渐渐平静,又渐渐幽深。

如宗朔的信中所言,以史为鉴,民是水,君是舟,当舟偏离的方向,那么,水便无情翻覆,国家政权更迭,新的王朝产生。

丹房外天气阴沉,丹房内所有金碧辉煌的摆置便都黯然失色。时值绞杀平成王,宫中众人都受令躲避在各自的殿中,就连丹房都停了炉火。

已经秋冬,停了火的屋子,满室的金器铜器都泛着凉,叫人身上寒毛渐起。

老皇帝服丹透支的体力用尽了,药效一过,便有些昏昏欲睡,刚想吩咐身边的大监去拿丹,才想起来,那人一头撞在金殿的盘龙柱上,死透了。

眼下手边没什么侍奉的人,便要去遣跪在地上的赫连韬。

只是老皇帝一睁眼,却见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兀自起身了,此刻竟敢居高临下的看着苍老又丑陋的自己。

“放肆!你,呃!”

还没等说完,就见这个平日里脾气最和顺,最文人弱气的儿子,此刻忽然伸出了双手,狠狠的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竟从不知晓,这个儿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竟有这样狠的面目,他被紧紧扼着,却眼神带光的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他在濒死前,重新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是新的,称职的,叫人如意的君王!

直到最后,老人面目涨红的断了气,他并没有死不瞑目,他闭上了眼睛。

随着手中人心跳的停止,周围更是寂静了,任何的暗卫与侍从都没有露面,任何怒斥与阻拦都不曾出现。

赫连韬扼紧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屋外的天空浓云流转,叫屋内光暗交替,时明时晦映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赫连韬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扼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昏庸不明的君王。

苍生涂涂,存活艰难,此刻万众的水滴终于在自己的手中汇成巨浪,倾覆了那艘衰败着苟延残喘的旧舟,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终于,他松开了用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手,僵着腿,一步一步的走出丹房,站在了众人眼前。

“父皇,驾崩。”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后同时跪地,山呼万岁。

“新皇即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传我诏令,城防营收兵,不得再听奸人挑唆,追杀平成王殿下。”

随即,赫连韬又昂起头,高声喝道,“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