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峻岭之中, 晨间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天气渐寒,露水落在冰凉的铠甲上, 最后汇成水滴, 缕缕的勾连之下,不甘不愿的滴落在地。

千机卫在是山寺之下守了一夜, 但不敢冒进。

就在众人犹豫是否要闯一闯这传说中, 无人能解的禅寺迷阵的时候,浓密深绿的竹林之后,一人一马破雾而来。

那男人的眉眼都是寒霜,他二话不说,策马从众人身边掠去,直奔前往京中的官道。

蝠听望了望竹林中, 刚刚被破开的雾气又再次重聚, 渐渐氤氲平静起来, 但却无人再从中出来。

蝠听见状,便知那少年看来是留在寺中了, 他心道也好, 如此这般, 自己对于多年之前的誓言与恩情,再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了。

一行人一路北去,再也没回头看。

而浓雾深处, 山巅之上,清静静的禅房中, 少年依旧好生生的沉睡在香气缭绕之中, 一个独臂的僧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给他掖好了被角。

越过了云中寺的重峦叠嶂, 不远,便是平坦的皇城。千机卫带着宗朔,一路并未声张,但却畅通的行至皇宫深院的红漆正门。

“平成王赫连宗朔应诏归来,还不开门!”

“吱呀”一声,朱门大开,门内,便是宗朔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御之地。

记忆中,年幼时候这既热闹又暖和的地方,如今看上去,都变得晦暗又冷清了。从前觉得又长又远的青砖路,如今也仿佛不过片刻可达。

而正门这一路的砖瓦应该是在那场政变屠杀后,随着新皇登基,又重新的换了一回,如今是深色的。

但在不经意的砖墙缝隙中,总藏着些陈年的血渍与杀戮,抹不掉,除不去,沁到了这金碧辉煌宫殿的骨子里,沁到了权力争夺的狠心里。

宗朔一路前行,宫里的人寥寥无几,且像是没有生气一般,都低着头,谨言慎行的朝自己行礼。

说是佳节将至,叫他回京来“团聚”,但宫中却因着皇帝多年笃信成仙之道,宫人不敢大声说话,全部轻手轻脚,一脸肃穆,深怕绕了圣上的“清修”。

而等宗朔下了马,除了身上的兵刃后,才被带到历代皇帝觐见朝臣的金殿中。因为身体日渐孱弱,皇帝已经借口修道,多年不设早朝与觐见了,如今偌大的殿中,就只有这“叔侄”二人,一上一下,遥遥相对。

就连说话间,似乎都有嘁嘁杂杂的回音,太过空旷,反倒显得龙椅上盛装而坐的皇帝,是一脸强行透支出来,最后的一股精气神,有些说不出的寒气森森。

“赫连宗朔拜见陛下。”

“多年未见,不必多礼,坐吧。”

宗朔没动声色,依旧礼仪周全的坐着,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在相互客套的问候完,两人默默无言良久,直到老皇帝闷咳了几声,有些耐不住了,才缓缓开口,“未想到你能有如今成就,是我当年看走了眼,汝肖尔父。”

看着金殿之下的宗朔,想着宫门外早已备好的杀阵,皇帝竟然一时间有些唏嘘,这,要是他的儿子该多好!才略、胆气、纵横谋划,哪一点,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

可如今,看着看着,反倒又叫老皇帝厌恶起来,自己当年被皇长兄先太子比的一文不值,如今,难道又轮到他的儿子们了么?真是可恶至极。

宗朔看着老皇帝那张苍老的岩变幻莫测,反而沉静下来。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否则,便不是眼前的局面了,那阿曈的身世早就被拿出来当做筹码了。

宗朔松了一口气,倒是不急了,只等着接招罢了。

可听到皇帝竟提及自己的父亲,便面色一冷,提着嘴角笑了起来。宗朔看着高殿之上的皇帝,虽然明面上只是他自己孤身一人,但实际上,这座殿里,四处都埋伏着高手。

皇帝怕死的很。

“陛下可知,我父带护卫上京申诉,是谁在半路截杀。”

老皇帝只觉得宗朔是如何也走不出这座皇城的,心里放松的很。可提到这番旧事,心中却一颤,“旧事已了!当年先皇错判冤案,再审之日,早已真相大白。”

正在此刻,殿外却有些乱,老皇帝脸色一变,明明没有发动,怎么如此!想罢,一道黑影从房梁上跃下,“回禀陛下,赵大监带着一众宦官谋反,以茶水毒害不少千机卫,其中千机卫副统领等一百五十余人暴毙,如今业已被拿下。”

皇帝登时起身,不停的咳起来,“什么!咳咳咳,他如何敢!给朕把人带上来。”

一个陪在他身边多年的老太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于是,老皇帝立即将目光盯紧了宗朔。

赵大监被千机卫押上来时,已然身上尽是千机卫砍的伤,皇帝暴怒,抖着手指问,“你你你,阉人奴才,也敢叛我!”他自认为主仆二人相待多年,为何如今,不仅满朝的文武大多倒戈五皇子,要与草原搞什么和谈通商,就连这个随身的太监,都要背叛自己?

赵大监也坦然,憋了多年的话,此刻也能说出口了,“陛下,事不平,君不明,自然有叛臣,您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么?”

宗朔原只是冷冷的看着,直到这太监开始说起当年旧事,他才慢慢变了脸色。

这大监曾在最落魄之际,于瑟缩的冬日墙沿下啃着冰,在要被冻死的饿死之时,受了先太子一块饼。而第二日,先太子便奏请皇后,整顿宫闱,当年的小太监才这样活了下来,慢慢熬到如今的地位。

于大人物,也许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深陷其中的营营小卒,却足以活命。先太子仁德。

只可惜大监困于尊卑与皇权,他既下不了手杀主子皇帝,又不能放下给太子复仇的心愿,他除了在暗处斡旋帮助太子侧君翻案,便只能可悲的去杀那些刽子手了。

他等了多年,最终让他等到了千机卫现身,那个副统领,亲手剐了当年的太子妃。他志在杀人,从未想过要谋反!

“先太子也曾在陛下年幼时看顾照料,教授文韬武略,陛下生母身陷冷宫,若不是先太子照料,陛下如何能在深宫之中活命,这犯下的杀孽,在午夜梦回之际,陛下难道就没有……”

还没等大监说完,老皇帝面色涨红,咳的几欲吐血,但依旧嘶喊着,“闭嘴,叫他闭嘴!来人,给朕杀了他。”

最了解他,最能刺到他心中的,就是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老太监了。皇帝为何笃信道教长生,便是为了不入轮回,不偿因果。

他犯了大恶,自己心里知晓,午夜梦回,往往还在背着自己去御书读书的太子,便开始浑身冒血,而后皮肉筋骨不全的回头质问自己。

“幺弟,江山可还好坐?”

皇帝被戳到痛楚,直要杀人,宗朔便要阻拦,父亲故去已久,还惦念着的人不多了,况且,这位大监,还替自己的母亲报了仇的。

今日的事无可善了,宗朔也不忌讳,直接拦住了那几道黑影射向大监的暗器。

就在这时,那浑身是血的大监却侧头,小声的朝宗朔说了句话,“皇城围杀,西门逃脱,刀剑俱在。”

说罢,大监狠吸了一口气,大呼,“陛下,因果循环!”喊罢,一头撞向殿中的盘龙金柱,血溅当场。

皇帝面色铁青,瘫坐在龙椅上。

宗朔则抬眸深深的看向苍老虚弱的皇帝,没再多说,实在觉得没有必要了,与其被自己杀了,他有更合适的死法。

宗朔二话不说,转身便往殿外走,身后的皇帝却歇斯底里的叫住他。

“你也不能活!若是孱弱便罢,你一身武艺心计,能力卓绝,难免危及皇位。”

宗朔没管他,继续往外走。

“你不能活!草原共主流着中原皇室的血脉,即使你现在不反,总有一天,也会被背后的势力推着走,你不死,中原与草原各部,必有一战,我必讨之!”宗朔一顿,他如今,确实已经感知到了这一点。

最后,皇帝便像是不知道是对谁喊了。

“你不能活!只有你死了,天下才能真正太平,朝堂才能真正归心,没有先太子势力的阴云笼罩,韬儿会是个好皇帝……”

三句说完,皇帝便气力用尽。

但宗朔依旧往前走,就在要出殿门的时候,身后那皇帝却忽然走着调说了一句。

“你,你小时候,我与皇兄,曾在渭河边,带你看过花灯……”

那日,满河的花灯从桥下穿过,莹莹点点的,渐渐漂远。

最后,老皇帝瘫坐在在冰冷的龙椅上,看着那个与他皇兄如出一辙的背影,未曾回头看一眼,只轻蔑的说了一句。

“你不配提他。”

随后,便脚步坚定的出了宫门。

千机卫躬身立在皇帝背后,“陛下,准备妥当。”

老皇帝喘着气,眼神微微有些发愣,但只轻飘飘的说了两个字,“动手。”

……

近些日子,赫连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向极其反对中原与草原议和、通商、通婚的父皇,倒是不再提及此事,反而不见自己,也并不叫自己入宫,只让他在王府中处理监国事宜。

就连他那“堂兄”也奇怪,宗朔近来总是来信频繁,有说起民生种植、水患治理、吏治整顿的,那一篇篇文章看下来,真是叫人称绝,见解独到,但却是实用至极。

还有说起朝中势力的,将赫连诘背后那一拨子人马数的清清楚楚,就连他们家里小妾的身份都查的明白。

赫连韬直感慨,那人真是不仅武艺超群,与战事精通,也是个治世之才,他反复的看,反复的思量,受益颇多,并且直咂嘴,难道他是想做一个辅世良才不成!

而就在今早,两人特定的来往信盒中,装的不再是治世良谋,而是三枚形状各异的虎符。

赫连韬心中一跳,这三枚,有两枚他认识,是东军与边军的军令,而第三枚,他甚至都没见过。

虎符之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写,明日午时,进宫面圣。

赫连韬对着三枚虎符与一张轻飘飘的纸条,一宿没睡着,直到第二日,他思虑再三,依旧按着纸条所说,策马进宫。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有宫禁,命令禁止任何人进宫,就在他思索之际,一个小黄门太监却从侧门悄悄出来,将他放进来了,正在他犹豫是否要闯宫禁的时候,这小太监的几句话,却叫他如临寒渊。

“定平王被诏回京,陛下布阵围杀于宫门与城外。”

等赫连宗朔心急火燎的被小太监悄悄带到皇帝的丹房时,只看到皇帝一人在常躺的榻上闭目歇着,往日陪伴的赵大监也不在身边。

他刚想跪地问候,就听皇城之中响起阵阵城弩拉弦射弓,与喊杀声。

赫连韬一惊,心道完了!岂不是来晚了。

“父皇,赫连宗朔不能杀!”

皇帝只稍睁开了眼,“你怎么来了!算了,咳咳咳,咳,既然来了,就待在丹房,等消息吧。”

“父皇!赫连宗朔一死,草原各部必反,百姓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转眼成空,况且,眼下国库空虚,不能一战。”

皇帝不理他。

“父皇,要想改变连年征战,天下共主,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唯有两族融合,才能免战,百姓才能吃得饱。”

听着不断的喊杀声,赫连韬心中焦急,跪在地上,几步挪到皇帝眼前,“父皇,高位已久,岂不去看看民间百姓疾苦?在如此下去,国之不国!”

皇帝猛然起身,挥手狠狠给了赫连韬一巴掌,“愚蠢!杀了他,才叫以绝后患,你懂什么?他一死,草原一盘散沙,不日出兵,便是剿灭外族之际。”

“父皇,万万不能再动刀兵。”

两人争论之际,被围困城中的宗朔已然杀至西门,并且从太监手中取了刀剑,一刀砍断了城门的机扩,叫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