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脉连绵不绝, 大雪过后,天地一片茫茫,渺无人踪。

只是山脉间的皑皑白雪中, 一少年身后跟着十几只巨大的白狼, 他们跋涉不停,到处搜寻。

雪后, 所有气味的痕迹被掩盖, 且这是一片神族的旧地,叫人无法预料山中还是否有其他的奥秘,但阿曈依旧很坚定的寻找着。

他自入世以来,本就没什么欲求,只想是来玩一趟便罢,又总是有人护着, 便随遇而安的很。到了如今, 这天地中只剩他自己时, 才显出阿曈的本性来,他极坚决, 又执拗。

他的阿纳最知晓这个性格, 从小便总是教阿曈舒畅心怀, 如今叫人瞧着是最快活舒朗的性格,但本性这东西,难以更改。因为星辰的本身, 便是一颗颗坚硬不化的石头。

他一座山一座山的瞧,一道谷一道谷的找, 幸而他与狼群的速度都极快, 天生的矫健让他在雪中穿行无阻。

到了最后, 狼都有些疲惫了, 它们一路吃了些干净的雪,但剧烈的体力消耗,使它们饥饿,狼群需要进食了。阿曈回头,圣山的白狼似乎并没有自己家里的白狼健壮与智慧,且这数量也只刚刚够作为一个小的狼群来生活。阿曈朝它们摆了摆手,随即遣散了狼群,叫他们自行觅食去了,而他自己则继续找。

阿曈丝毫也不觉得疲惫,他心中有团火在烧。

“赫连宗朔!”

阿曈站在一处山巅高声吼叫,带着狼嗥的声音回**在雪山中,少年以为,他是叫出了男人的真名的,该是能得到回应的,只是等到回音渐落,四处仍旧静悄悄的。

但阿曈心中仍旧满怀期待,他在梦里那条自己跃不过去的金色河流中,听到了宗朔在呼唤自己的真名,阿曈握紧了脖颈间镶嵌着黄色晶石的吊坠,那么,他向祖先祈祷,希望男人能再次以真名呼唤自己,他就算越过重重峰峦壑谷,也会跑着去到宗朔的身边。

阿曈顺着山峦一路而下,正走到山腰,隐约间,却听到微弱的马鸣,等他朝着声响的方向跑去,就见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从远处奔过来,只是不知道是雪层太深,抑或是受了伤的缘故,脚步有些踟躇。

那是东山马王的子孙,他依旧身躯矫健,但往日飞扬的鬃毛仿佛被什么粘的打绺,被寒冷的天气冻的结冰,垂在颈侧。阿曈仔细一瞧,那是骏马被沁了满身的鲜血,血液凝结,成了红色的冰。

乌骓也失去了他主人的踪迹,当日众人已然杀红了眼,人血溅了黑马一身,最后滴滴答答的顺着四蹄往下淌,直到圣山雷鸣,宗朔才恍然间忽的停了手,从单方面的屠杀中醒过神,但他不受众人的跪拜,在尚且有一丝神志之际,驾马撤离。

他需远离眼前这些让他杀意大盛的“活鬼”们,无止休的杀戮令宗朔再也抑制不住身上的毒,他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渐渐的冷了下来,他也渐渐不是自己。

行过不知多久,宗朔弃马,等乌骓在回头找,已然找不到人了,马也疲惫,但却不想离开,它总觉得在原地等,那人就会如同往常一样,再次回来。

直到听到阿曈的声音,乌骓这才离开原处已然被风吹出来的雪坑,朝阿曈跑去。

一人一马相遇,阿曈喜出望外,乌骓在附近,那么宗朔也走不远!

行过山脊,最终,他在一处结冰的岩洞中,找到了宗朔,阿曈既欢欣雀跃,又忽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难言的委屈,五味杂陈的,叫人难受极了。

眼前只见,那把刀身被血迹染成深红的黑金刀横在洞口,男人紧闭双目,盘坐在岩壁深处,他浑身都被血浸透了,铠甲也残破不堪,眉目间尽是寒霜,脸上毫无血色。那紫黑的毒顺着血管,已经蔓延到脖颈与脸侧,原本英俊的男人,像是被一根毒藤缠绕,整个人煞气森森又诡异异常。

阿曈凑近,小声的呼唤,“宗朔?”甚至还伸着热手去摸了摸男人的脸,想要为他擦去眉间的寒霜。

只是稍一靠近,眼前之人却猛的睁开赤红的双眸,神情疯狂又凶恶,不像是人,倒像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他嘶吼着朝阿曈扑了过去,无他,只要杀人。

阿曈察觉不对,抬手便挡,而后凭借着蛮力,想按住宗朔,好生查看一番,还不知道宗朔到底是怎么了,他知道宗朔是来圣山治病的,但这不像是病,这比病要厉害!更像是……

阿曈说不上来,但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字来,这,好像是“咒”。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宗朔挣开阿曈的手臂,掀起人来,阿曈也迅速反应,抬脚就踢,奈何他本就打不过宗朔,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宗朔神志虽然早已迷失,但身体战斗的本能依然在,且更加凶悍了。

男人翻身就压住了阿曈,而后面色疯狂的紧紧扼住了阿曈的脖颈,他的额间青筋暴起,乌黑的血管已经遍布到太阳穴上,整张脸如同鬼魅修罗。

阿曈被紧紧的治住,脖间狠狠收紧的这双手,冰凉如铁,但这手曾是温热的,在初醒的早晨给他递过一食一饭,在墨香的桌案握着手教他一笔一划。也轻柔的摸过自己的脸颊,编过自己的头发,搂过自己的腰肢。

阿曈被紧紧掐着,呼吸艰难,但是看着宗朔似鬼非人的痛苦模样,他没忍住,湿了眼眶,泪珠顺着眼尾滑落下来,滚烫滚烫的,落在男人如冰的手臂上。

男人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臂的筋骨猛的抽缩,喉咙间“呼喝”的响着,像是一只残破的风箱。

阿曈觉得颈间手抖着,微微的松了,便咳着朝男人说话,“咳,宗,宗朔,你醒醒!”

宗朔的面色挣扎,赤红的眼睛像是要滴出鲜血来。在他的眼中,周围全是血腥地狱,眼前压着的是最会蛊惑人心的幽冥怪物,他浑身骷髅,但却能口吐“人言”。他迷惑自己,用那个声音迷惑自己。他已然杀了无数这样的怪物,因为稍有松懈,便要被掏心食肝。

但是,实在下不去手,即便是虚假的迷惑,他也想听,为此死了,也愿意。

阿曈只觉得颈间被松开了,他正要翻身去困住宗朔,岂料男人压住自己,而后僵着身躯,侧脸抵住了刚被松开的脖颈,张嘴便咬了一口。阿曈被紧紧抱着,男人仿佛同归于尽的架势,弄的他脖间有些痛,像是见血了。

宗朔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从这具迷惑他的鬼怪身上。

这鬼怪的鲜血是清甜的,净洁的,带着苍茫雪山的味道,与远古的沉厚气息,叫他浑身一震。

阿曈依旧抱着宗朔,却觉得咬住自己脖颈的男人松了口,反而用冰凉的唇舌在伤处舔了舔,叫阿曈不由的一麻。

“宗朔?你醒了?”

于是,阿曈就听见,抵在自己颈窝间的男人,艰难的从仿佛早已僵住的口中,嘶哑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虞,虞乐,都思。”

阿曈湿着眼眶搂住宗朔,哭着点头,“是我,我是虞乐都思,我找到你了!”

阿曈不知道宗朔怎么能够说出自己的真名,但果然那声在昏暗中的呼唤并不是错觉,那就是宗朔在呼唤他,宗朔需要他。

真名带着难以名状的力量,成了支撑宗朔的最后一丝线。

宗朔随即便不再动了,他神志不清的跟着眼前这具“鬼怪”,一步一行。

阿曈看着不说话,只跟着自己的宗朔,抹了抹眼泪,又抬手给宗朔抹了抹脸上血,这才带着他往狼巢去了,那里还有几个人,他的哦带着一起。

洞外边乌骓还在等着,只是宗朔一出洞,这马白浑身一惊,戒备的看着这个昔日的主人,动物是最敏感的,这匹骏马感受到了宗朔身上无边的杀意和煞气,连连后退,不肯上前。

阿曈叹口气,回身扯过男人的僵硬又布满乌黑血管的手,朝他说话,“咱们走吧。”

宗朔丝毫没有会用,只是僵硬的跟着,两人一马,渐渐没入了风雪中。

而等阿曈终于回到了狼巢所在的半山腰,远远就见,那处好像有些异常,等他走近了,才看清到底是什么异常。

精致小巧的狼巢中,“人”比狼多!

除了阿贺该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全是伤员的刑武与忽儿扎合一行人,他们要么是大腿被扎了一刀,要么是摔伤了用木棍夹着胳膊,只有几个武艺高的领头人无恙,但却也不敢动弹,因为他们被白狼紧紧的盯着。

白狼群不知从哪猎了鹿,正在进食,刑武一动,白狼首领便抬起血迹斑斑的狼嘴,龇出狼牙恐吓。

阿曈见刑武他们还活的好好的,眼下宗朔也找到了,就有些松了口气。

斥候正托着胳膊上药,随即便眼神警觉的往山下一看,只见他往日木张张的脸上,竟也显出激动的样子,他登时站起身,引得狼群一阵咆哮。

但斥候也不管狼群如何了,他指着山下喊刑武,“山下!殿下!”

刑武忽的转身往山下看,听不懂喊话的克烈见状也纷纷起身。众人就见,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两人一马从日光渐亮之处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