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闭上了仿佛沁着斑斑血渍的双眸, 深刻的感受着少年的呼吸,与柔软手掌间熨帖的温度。

从未有过的,他得到了慰藉, 他得到了爱怜。有人不畏惧刀山, 荆路,与火海, 笨拙的来到他身边, 又站到他的当前,做好了为他抵挡风雨的准备。

男人握住了脸颊边轻抚的手掌,内心翻滚,却自我嘲弄。

他值个什么呢?

他一无所有,只有满腔的怨愤,与一副即将疯魔的躯壳与皮囊。

过往是行于刀丝, 血流漂杵。未来是崎岖险路, 孤注一掷。

他值个什么呢!

但无可抑制的, 宗朔急迫的张开双臂,抱紧了阿曈, 他仰起下颚, 去追寻那道索绕在鼻尖的轻盈呼吸, 他既贪婪,又明知故犯。

阿曈坐在男人坚实的双腿上,被那双大掌托的很高, 他低头,看着宗朔的眉目, 还有追随而来的唇。

他在等待, 少年甚至不清楚他在等什么, 但直觉告诉他, 要耐心的等待。

只余分毫寸许,男人的喉结微动,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夸父渴死在寻水的路上,精卫溺毙于汹涌的波涛。情浅情深,都劫不由人。

最后,宗朔睁开眼,眸子深处已然清醒了,他默默端起旁边的马奶酒,递到了阿曈唇边。

阿曈则双目清凌凌的望着宗朔,而后无言的,喝下了仿佛氤氲在口齿之间的这杯酒。

少年知道,他今日还是没等来,但他可以再等。

庆祝仪式喧嚣到将近天明,摔跤切磋、喝酒跳舞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大家都醒了醉,醉了醒,只有阿曈与宗朔,并排坐在远离人群的草地上,于黎明湿漉漉的光芒里,安静的看着,听着。

他汹涌的潮水,在他的岸边搁浅着,彻夜不眠。

次日一天,队伍都在羌部修整,换马掌的换马掌,买干粮的买干粮,尤其是阿贺该,他的**小铁锅,在替小孩儿挡箭的时候壮烈了,在锅底处留下一个圆溜溜的洞。

其实在众人赶来羌部的路上,孩子虽然还给了他那个父亲,但是他爹明显也没带过孩子,连抱都不甚熟练,那婴儿一到他亲爹怀里就“哇哇”的哭着蹬腿,可一到阿贺该怀里,便老老实实的蜷着身子躺好了。

无奈,在找到孩子亲爹的情况下,这一路上,依旧是阿贺该在抱着婴儿照顾喂食,几日的相处,这粗中有细的大汉虽然嘴上不说,但如今要分离,心里还是十分舍不得孩子的,他这一宿也没做别的,真是抱了又抱,瞧了又瞧。

最终,连孩儿的亲爹也感动,他拿出两碗马奶酒,用匕首剌开手掌,就要与阿贺该歃血为盟,非说要与他结为兄弟,也叫孩子认个干爹。

最后,阿贺该不但多了个兄弟,多了个儿子,当然,也多了口新锅……

众人在太阳微微西垂时离开羌族,在天目人的指引下,他们依旧要蹚过洈水,往圣山的路上去。

羌部的首领接了宗朔的令牌,并向长生天起誓,羌部要永远忠于月氏,他与部族们,等待神光重照草原的那一日。

只是宗朔离开,倒是有一群姑娘在寨门口“呼啦啦”围了一片,她们迫于宗朔的威压不敢上前,却又敢远远地叽叽喳喳的送行。

月氏大人威武又神俊非常,可真叫人动心!无奈他身边那个小美人看的紧!竟没叫他们与大人说上话。

阿曈看着一群姐姐妹妹的在身后送行,便斜着眼看宗朔,在马背上朝身后努努嘴,“喏!你瞧。”

宗朔提着嘴角一笑,而后伸手用力拍了一下载着阿曈的白马,那马儿便瞬间蹿出了队伍,朝前飞奔而去,宗朔的乌骓也紧紧的跟在后边,转眼间,便不见的这个虽不富饶,但在草原中难得安详的部族,而是渐渐能看到前方的洈水。

洈水央央,他们按照老人与他孙子找好的路线,从浅处稀稀拉拉的蹚过了河,阿曈的马骑得很好,他甚至在过河的途中,直接站在马背上,手里提着阿贺该那些怕水沁的食物与药材,就连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忽儿扎合,都赞叹于这少年的技艺。

于是,他越发肯定这小兄弟必定是克烈人,于是整日朝阿曈打听,你有没有那个亲戚在某某某个河套边,或是某某某个山谷里住过啊等等。

阿曈一脸茫然,对于这大汉的强行认亲有些不解。

“所以,我是他的亲戚又能怎么样的?”

宗朔也有些无奈,“他们找不到克烈了,希望你是,也好有个线索。”

阿曈有些纳闷,怎么能够找不到同族呢?他弟弟满东山乱跑,往往他狼爹出去一会儿便能将他叼回来,按原话说,就是,“隔着一座山,我都能闻到你那奶腥味……”

“克烈与其他部族不一样,他们领地意识重,不愿意到处逐水草而居,而是会固定选几处隐蔽的居所,常年居住。”

“啊?那不是更好找!”

这些天以来,阿曈对草原也颇有了解,一般的部落要是随着羊群与马群走,不时就要换个地方。若是不想换位置,便要能忍受在大冬天的时节,骑着马不惜远途的路过冰湖与草地,去到处寻找自己的羊群与马群。

这样在以往的和平年月里还好,可如今草原动**,你的羊马牲畜,只要是放出了部落所属的草地,便不知道要被谁直接掠走。暗搓搓的偷马贼更是不少,若真被盯上,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牲口,他们会在冬天的草原里活活冻死饿死。

所以,即便是草原上最寻常的牧民,也不要小瞧他,他拿起武器,就能拼死勇斗数十个悍匪。就连他的女人,也能骑着马去杀人。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剽悍又坚强。

宗朔却摇摇头,“克烈是定居,所以找的处所都极隐蔽,大多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几个人被派出来久了,便找不到已经迁移的部族了。”

阿曈有些震惊,眼下他一看忽儿扎合那几个大汉,都觉得,真是既雄壮又可怜。

但这几个大汉仍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打算到先前的聚居之处再看一看,万一族人留下了什么记号呢。

他们本想等从圣山归来再去看,可巧的是,克烈的旧部,就在天目人指出圣山方向的沿途上!

所以,他们特意快马跑在前头,趁着队伍休息的时候,飞马去旧址瞧一眼。

阿曈也想跟着去看看,他也想知道,自己和他们,到底是不是亲戚来着……

宗朔是不能叫阿曈离了他眼皮子底下的,他惹祸惯能惹出花来!不跟着实在不放心。

于是刑武等中原兵将在原地护着天目人休憩,他则带着阿曈跟随这几个壮汉“回乡”看看。

阿曈对这种隐蔽居所十分感兴趣,那不就是草原里的东山嘛?那必是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的。他离家挺久了,有些想家,所以也想去。

只是,等众人满怀希望的翻过小山脊,到了旧居的山谷中时,眼前景象,却叫忽儿扎合等人恨的牙龈都咬出了血。

这片小山谷中,依稀能够看出往日的热闹与富饶,就连毡帐都是用的极好的兽皮,然而如今都被扯的七零八落,荒凉又冷寂。

最叫人心如刀割的是,在旧居的空地上,竖着二十几坐干枯的木架子,每个架子上,都钉着一具高大的尸身,他们或断手断臂,或身穿万箭。

旧居变成了一座极刑场,敌人用惨烈残酷的手段,挑衅,示威。

他们呼嚎着,前去小心解下同胞的尸身,实在太好认了,尸身全是克烈标志的壮硕骨架,叫人看着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多少人,能将他们围困在此,并尽数剿灭?

宗朔也咬着牙,眉头紧锁的帮忙整理遗体,看来草原情况的比他预想的还要糟。

可阿曈还依旧站在原地,他已经有些魇住了,少年从心底里感到悲伤,桃源被毁,家乡不存,他深切的感同身受。

他想仰着脖颈,朝着苍天长长的嗥叫。

于是,在这寂寂的山谷中,他也这么做了。

忽儿扎合等人第一次听见少年的嗥叫,他们部族信奉狼神,敬仰狼神,他们最勇猛的勇士,在死后,才配被狼吃掉。

于是听到阿曈悲怆的狼嗥,他们都跪了下来,朝着苍天的叩首。

可等阿曈声音止歇后,便意外的,远远近近的群狼都附和的嗥叫,遍野是狼,但只闻其声,却不见狼影。

直到,阿曈猛的朝身后的山谷之巅看去。

一只灰色的草原大狼,谨慎又锐利的从山石后挂满布帆的祭台处踱步而出。

而狼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脖颈处被枷锁束缚,上身不能动弹,但神情却蛮狠如狼一般的孩子。

他的眼眸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还泛着些许不得而见的浅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