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刹那间, 一把黑金刀破空而来,尖利的毒针正射在沉厚的刀身上,触之既断。

阿曈转头, 就见宗朔驾着高大的黑马, 随刀而来,就在飞速掠过他身边时, 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捞到了马背上。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再敢乱跑!”

“刚才那是什么,用缝衣服的来扎我?”那要是绣花针的话,他是不怕的。

“毒针!”宗朔气结。

军营中很少有这些东西,多是刀枪剑戟等武器,所以倒叫阿曈没见过这种的阴毒武器,他必要找个时间叫这小子好好的学一学, 怎么看见了不知道躲!

阿曈还想说你要的人没抓到呢, 但身后刑武已然赶到, 截在那红皮甲男人逃跑的路上,几个回合就将人锁在了枪下。

羌族众多追兵由于被各个路口的疑阵分成了好几股队伍, 所以眼下也只有七八十人, 羌族小队虽然占据高坡地势, 人数也数倍于己方,但完全不是忽儿扎合这些克烈战士的对手。

克烈部不喜战争,更愿意避世而居, 但他们确是整个草原上,单兵战士最勇猛善战的部族, 极魁梧、有力、敏捷。

只一会儿, 这场意外的遭遇战中, 羌族很快便被镇压了, 因为忽儿扎合等人没下重手,最严重的也只是断手断腿,慢慢也能养回来。

红皮甲的男人被刑武的红缨枪挑的一脖子血,他伸手紧紧捂着,被刑武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暗器后,一脚踹跪在宗朔马蹄之前。

这人是羌部的大将军,地位也不低,这回本是想浑水摸鱼,挑动两族战争后,他借机杀了首领唯一的儿子,在他推脱给他族,这样便能顺理成章的成为下一任首领,只是没想到,今天竟走了眼,这群人极不好惹!

他跪在草地上,看着宗朔的面容伟岸身躯,还有渐渐围过来的忽儿扎合等人,这些人竟比他们羌部最剽悍的草原勇士都要高出大半个头,以及他们各个都能以一敌十的强悍体格与气势。

他渐渐变了脸色,捂着还缓缓渗血的脖颈,他哑声道,“克,克烈!”

克烈竟然出了山么?这样大的消息怎么草原里谁也不知道!

宗朔也不和他废话,直接下令逼供,手法随意,留口气到羌部首领面前即可。

刑武身边有一个兄弟,前身是个专门暗探做权贵脏活的“鹞子”,被人灭口濒死的时候,被刑武从死人堆里捡回来,自此就换了活法,跟了宗朔做光明正大的斥候。

此刻见要审人,平日总隐在刑武身后的这个人便默默走了出来,他一张白脸仿佛没有血色,在草原晒了这么多天,连宗朔都有些黑了,他却依然惨白惨白的。

刑武也纳闷,这家伙是怎么补都补不出个人样,有段时间宗朔特意叫他吃自己的小厨房,结果依旧阴惨惨的,不过倒是胖了些,不再像刚捡回来的时候,薄的像一张纸,狠的像一弯刃。

他走过来,同样惨白的手里伸出个皮套子,套住红皮甲那人还在渗血的脖子,叫这人一点声都发不出来的,拖到远处林子中去了。

等众人开始收拾残局的时候,宗朔就觉得身后的少年不说话了,他回头一看,阿曈神色平静的扫着四处的残兵败将,耳朵一动,又朝远处审人的林子里瞥了一眼。

没等宗朔将刚才阿曈擅自奔袭,并差一点被毒针伤到的事情说上一番,渡河而来的天目人便先到了两人眼前。当时老头与孙子被命令尽快渡河,于是他便经验老道的找了浅河处先蹚了一遍,众人还在打着的时候,两人便窝过头来,要给他们指路。

只要是没料到那些羌部的人,这么快就被降服了,于是老人走到宗朔近前,想问月氏是什么意思,是继续过河,还是……

宗朔早就有了决断,直接朝老人问,“羌部距离这里多远。”

“这,还是要走个好几日,在沿河的南部。”

宗朔点头,朝已近尾声的众人下令,“整队,准备沿河南下。”

恰在此刻,那个把人拖到林中的白脸也回来了,那红甲人的皮甲早就不在了,浑身却一点新伤都没有,但整个人看起来都颓败了下去,软成一滩的被丢到草地上。

“孩子是羌部首领的孙子,一行人探亲被杀,首领之子不知实情,就在不远,率众一百有余。”

忽儿扎合说道,“尊主,我去拿人。”

宗朔点头,“带着他。”说罢朝地上那“一摊泥”侧脸示意,抓贼抓脏,带着他也好免除争端,叫他们将军亲口解释解释。

老人看着眼前的场面却有些犹豫,“这,尊主,这羌部将军若是当场反口,岂不是……”岂不是叫咱们那人马陷于敌手。

宗朔却一摆手,示意放心,白脸那人侧头冷目的看着老人,语调凉丝丝的说,“我收拾过的人,你放心。”

于是,到了当日下午,羌族的少主便被忽儿扎合拎了回来,他们恭恭敬敬的给宗朔见礼,而后,阿贺该把还在睡着的孩子交还给了他的父亲。

那男人想着自己妻子的惨死,整个人黯然起来,但万幸孩子被救了下来,他赶紧请求宗朔到羌部,只说他的父亲早已想要请见月氏,只是一直在草原中部,没有机会。况且,他还有未竟之言,各部族原以为月氏不再回到草原,只在中原做个贵族王爷了。

他的身世复杂而隐秘,既是茫茫草原上最后一个天血脉的月氏,也是敌人王朝中尊贵的王爷与护卫者。

他伴随着最美好的愿景出生,又险些在诡谲阴谋中陨身。

他不合时宜的存在于别人的王朝中,又限身囹圄般的,被叫人疯魔的暗毒折磨。

可他如今还活着,还强大的活着。

于是,众人启程前往羌部,宗朔一路无言,阿曈尚且骑马走到男人呢身边,他看了一圈,有些好奇,“那个,那个人呢?”

宗朔明白阿曈的意思,刑武也听见了,他“哼”的一笑,小声朝阿曈说,“早叫人给杀了。”草原不是中原王朝,不必三庭会审,也不必绞尽脑汁的收集证据,他们对待叛徒的恨意鲜明简单的很。

只一个字,杀。

南下的路并不难走,只是一路上,河流依旧浑浊,直到了羌族的聚居地,才稍好一些,好歹看着牲畜能喝了。

刑武也是第一次来草原,他还纳闷,几个人用汉语小声嘀咕,“诶?你说这河怎么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清一些,难道万物有灵?”他身后跟着的白脸谨慎的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裨将则神叨叨的讲一些什么神鬼的小故事。

到叫旁边的阿曈听了有些害怕,他实在是怕鬼,阿纳的鬼故事都可怕极了,说会有一头湿发的无脸白衣女人从井里爬出来!于是少年看了看静悄悄的洈水,浑身小小的一激灵。

啊这,河里不会也有吧!

宗朔看着骑马渐渐靠到自己身边来的阿曈,两人马匹之间靠的太近,大腿都相互直磨蹭,于是他回头瞄了一眼那个还在吐沫星子横飞的裨将。

“草原部落迁徙而居。”自然是人挑水清的地方住下的,意思很明显,不懂别瞎说。

刑武给了那裨将一拐子,他看向前边贴着大将军,回头眼巴巴望他们的阿曈,这才住了嘴,偏这裨将嘴欠,还问了一句,“嘿,小统领怕鬼啊。”

阿曈立即扭头,和宗朔贴的更近了,就差骑在一匹马上,他外强中干叨咕一句,“我可不怕!”

于是那裨将又来了精神,“传说啊,这种河里最容易有水鬼,专挑过路人拖进水里当替身!”

还没说完,前边那少年就肉眼可见的寒毛直立,而随后,裨将便被宗朔扔了一只满灌的水囊,力道之大,抵的裨将笑着闷咳了几声。

刑武看热闹,“活该!”

羌部首领的儿子早就提前叫人回部族禀告,所以等众人行至族群外围栅门时,就已经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老首领在前,族人则在后端着麞、鹿、麂等玉署三牲,还有各色的奶饼子与马奶酒,来迎接月氏驾临。

等到再稍稍近前,便从部族栅门后,出来好几排的女人与哥儿,他们载歌载舞,手臂上与颈间带着的铃铛随着淳朴的舞蹈“哗啦啦啦”的响,既热闹,又好听。

阿曈是这群人中,最“没见过世面”的了,他哪里见过这样欢欣又盛大的欢迎场面,顿时忘了刚才那什么水鬼替身的事情,只瞪大了眼睛,拨棱着脑袋,来回目不暇接的看!

阿曈刚傻乐着要进门,就见宗朔被一群女人拦住了,他们里边最漂亮的那个端了一只野兽头骨做的小水盆,半跪在宗朔面前,口称要请月氏赐福。

这是草原以前的传统,部族迎接月氏,会备一只骨盆来请神裔以手溅水来赐福,只是倒没规定一定是美女来递水的。

阿曈一看,登时也不笑了,撅着嘴,马下,几步走到了宗朔的马前。他就着美女姐姐举起兽骨盆,低头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于是立即见底了……

头上马背上的男人“嗤”的一笑,阿曈抬起袖子一抹嘴,同时白了一眼男人。

“水我已经喝了,漂亮姐姐你起来的,地上草多扎得慌。”

身后知道礼仪过程的忽儿扎合等人“哈哈哈”大笑,宗朔也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起来吧,不必有这些讲究。”

那漂亮姑娘本要生气,但一抬头,看见阿曈这样俊俏,便登时又起不起来,只跺着脚,上手捏了一下阿曈尚且还有水渍的脸颊。

老首领连忙上前,恭敬的迎接宗朔,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愧疚,神情复杂,最后只是跪下长长的叩首,直至被宗朔单手扶起来。

“往日不可追,起来吧。”

这一句话,便定了今后羌部的立场,老首领双目含泪,在此生中,第二次迎接月氏。

众人受到了最热情的款待,虽然并不铺张,且资源有限,但人们都热情极了,他们见到月氏,就像有了什么盼望,有了支撑的根骨。

但宗朔确是平静的。

众人将烤羊等饭食吃了个饱,甚至也情不自禁的参与到篝火边的舞蹈与欢唱中,宗朔却越他们离得挺远,独自喝马奶酒。

阿曈擦干净了刚刚撕肉的手,他坐到宗朔身边,少年在人群如宗朔一般,像个异类,他仿佛既融入,又分离。

他能看到篝火边热闹的人群,也能听到被一路带回来的红甲人的残部,那些人被连累,虽然不会被杀死,但也有罪要惩处,此刻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受刑。

阿曈沉默的坐在宗朔身边。

宗朔转脸看着他,两人对视,少年才开口,既疑惑不解,又有些悲悯。

“都在争什么呢?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不好么?”

宗朔看着阿曈清澈的眼睛,缓缓开口,“贫穷,伴随着争权,夺利。有些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吃不饱么?”

宗朔转头,目光跳过一片欢欣景象的人群,望着远处脉脉草原的天地尽头。

“吃不饱。”

“环境恶劣,不能农耕,只能逐水草放牧。与中原又不能正常交易,所以只能打仗,只能抢。越动乱,越吃不饱,越要抢。”

阿曈不知为何,心中仿佛有根弦被牵动了,他沉静了下来,望着宗朔正望着的天地交界。

但他拍了拍宗朔的后背,“月氏很难当罢。”

宗朔扯动嘴角,眼神幽深的轻轻说,“你知道我母亲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阿曈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眼底又开始泛红了,神色有些不对,于是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托住男人的脸颊,轻轻的摩挲。

而后,少年又抬起脸颊,与男人额头相贴,在喧闹欢沁的人群中,静静的抵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