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没出声, 只侧着头看眼前胆气虚虚的少年。

阿曈见他不出声,便直接当做默认,于是就双手扒着榻沿, 伸着脑袋过去蹭宗朔的胳膊。蹭了一下还不叫完, 怕煞气蹭的不够,兀自又往前伸伸脑袋, 蹭的额前碎发都起电了, 炸起来后露出眉间繁复的金纹。

阿曈正蹭的起劲儿,心里还想着,果然,没有那么怕了!真好使!

这时候,就听榻上传来沙哑的声音,“上来。”

阿曈一愣, 连忙往后一退!他还以为这人睡着了呢。于是眼下这情况便有些尴尬。

宗朔也不说第二遍, 只是伸着手指敲了敲床板。

阿曈还炸着一脑袋软毛, 裹着小被子呢,想了想那人英俊的笑容, 还有伟岸的身躯, 还有, 还有那里鼓鼓囊囊的……

不知为何他有些脸红,但眨了眨眼,依旧摇了摇头, 因为他着实有些吃惊。

“啊?你,你是要和我睡觉么……”

榻上的人半晌无声, 后来他依旧没张嘴, 但明确的说了一声, “嗯。”

阿曈听了更是有些磕巴, 赶紧又裹紧了小被子,“不,不好吧,太,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还没等宗朔回应,他就又说,“那,你是要给我做媳妇嘛?”

榻上这时候又没声了,阿曈却在竖着耳朵等人回话,他聚精会神的等啊等,连害怕都忘了。

可还没等到回应,昏暗的床铺内侧便直接伸出一只大手,转眼将阿曈连人带被子的,通通扯到了榻上。少年下意识的肩背朝下,调整姿势着床。只是觉得自己没砸在硬榻上,而是直接一头扎进了宗朔的怀里。

没等阿曈反应过来,便直接被人隔着被子搂在怀里。男人的胸腹间都硬硬的,有些硌得慌,又有些温暖,他的呼吸起伏绵长,叫阿曈不自觉就放松了身体,整个人软在宗朔的胸膛间了。

少年仰起头,也只能看到一个今日略有些胡茬的下巴,还有一段筋肉坚实的脖颈,那凸起的喉结随着人的呼吸而动。

阿曈从被子里悉悉索索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巧的喉结,几近没有,看着宗朔的,便感慨,好大哦!不愧是武曲星君,哪里都大!

于是也毛毛躁躁的伸手去摸,热乎乎的小手刚碰到你宗朔微凉的喉结,那里便微微吞咽了一下,而后这只作乱的手便被一双大手握住,拉到了一边。

“老实睡觉!”

阿曈没得到回答,原本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就与人家“睡觉”了的,可是,宗朔的怀抱里很舒服,让阿曈觉得安全极了,再也不担心什么阴兵或神鬼来把自己带走。

他想了想,便趴在宗朔的胸口小声谨慎的问,“宗朔,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宗朔感受着怀中人滚热的身躯与蓬勃的心跳,稍稍在煎熬中松了一口气,“鬼在人心里。”

阿曈闻言侧耳宗朔的胸膛前听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好奇的问,“在这里么?”

宗朔点头,并告诉他,“要小心。”

少年闻言,便一脸严肃的盯着宗朔的胸膛看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的敲了敲。

只是过了好久,男人的胸口处也只有心跳鼓动的声音。阿曈随即就噗嗤一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撒大谎!休想骗我!”

说完,便美滋滋的贴在宗朔的胸口处,来回挪动了几下,蜷着腿,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睡了。

帐外寒风呼啸,戈壁深处吹刮着如哭似嚎的风暴,阿曈贴着男人魁伟的身躯,丝毫不怕,折腾了一宿,终于安稳了。

宗朔睁着眼眸,耳边忽近忽远的幽幽厮杀哭喊声渐渐淡去,转而被少年轻轻的呼吸占满。鼻尖终年缭绕的安神香也散了,喘息之间,都是怀中人的味道。

丝丝缕缕的,从口鼻之间,漫延至他已经腐朽陈旧的心肺。

像是晨间带着朝露的雾,像是原野挟着春蕾的风。

少年在这夜间出离的纯粹,叫他舍不下手,于是顺从了心中的贪欲与渴望,直接抓到了怀中。

他抱着怀中的人,汲取着自己缺失已久的生机与温度。但宗朔心知肚明,自己如今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不知不觉间,行至万丈悬崖之畔,稍进一步,就是伴随着欢愉的粉身碎骨。

他不能动情,也不该动情。大师傅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爱是英雄冢,欲是刮骨刀。

只是,他今日太倦了,千疮百孔的神思负荷不住他的仇恨与他的抱负,眼下,他只是稍稍停歇,抱着怀中的人,求片刻的安稳……

几日后,戈壁中风沙渐渐散去,宗朔毫不停歇,直点了几营精锐骑兵,从昭城呼啸而出。他要赶在赫连诘来之前,扫壁清野,如此才能让他处于上风,并按计施行接下来的计划。

宗朔此行是寻敌而战,所以便带上了五六十条犬军,黑风照例紧紧的跟在乌骓之后。只是,在惯例之外,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人,正是骑着一匹小马,晃晃悠悠也跟在宗朔身后的阿曈!

宗朔本来是不带他的,阿曈磨破了嘴皮子镇国大将军也不松口,因为这个,他气得好几天不和宗朔说话。但是一到了晚上,他又只得屈服,但为了显示他很生气,在钻进将军被窝之前,阿曈总是要先哼一声,给男人看看自己的脸色,而后再悉悉索索的钻进去,搂着人家的脖子睡觉,他也不尴尬!

宗朔原本没当一回事儿,阿曈就像耍小性子,他以为来的快,去的也快。少年没有长性,总是不会纠结于一件事很久,不论再大的事,再强烈的执着,也会在睡几个好觉之后释怀。

至少宗朔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刻,宗朔才稍稍体味到,阿曈隐在嬉笑面孔之下的执拗与倔强。

全军整装待发,只差犬军,可等宗朔一吹哨子,别说犬军,就连一只狗崽子都没来!他策马往胡杨林一看,便登时头疼。

只见阿曈抱着膀站在河边,仰着下巴看他,而少年身后,则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站了一排的猛犬,威势很足。

阿曈的意思很明显,要是不带我,那我的小弟们,你也别想带了,戈壁茫茫,你自己闻味儿找敌人去吧!

阿曈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的,那日被他吓跑的毒虫都进了戈壁,谁知道会不会再出来,就他们带着那点雄黄药,还不如带着自己管用。

万一,要是这大煞星不小心被虫子吃了可怎么得了!那他晚上搂着谁睡觉啊!

乌骓在河边躁动的很,带着宗朔来回踏步,但阿曈却听身着轻甲的宗朔突然的问了一句话。

“你杀过人么。”

阿曈一愣,无端想起定平府官道上溅了他一脸的人血,于是愣愣的摇摇头。

“你能杀人么。”

阿曈也不服输,“我,但我杀过老虎!是老虎哦!很厉害的老虎。”

那是东山山脚下的一只恶虎,那虎虐杀成性,叫那一片林子毫不安生,后又往人类的村庄去吃了好些村民,巧被与狼群巡山的阿曈遇到,博杀一番后,才将恶虎拗断了脖子。

“战场上没有老虎给你杀!你不杀人,你就要死。”

阿曈被宗朔厉声问住了,但他有些委屈,焦虑的不知说什么,“那,那你死了怎么办。”

宗朔顿时就消声了,严厉与冷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开始下意识回避少年有些发红的眼神。

“我?我不会死,你多虑了。”征伐多年,他命硬的很。

“我不捣乱,除了你,别人也打不过我,走吧,你再说,时辰就耽误了。”

阿曈也果决起来,牵出林中阿云给自己准备好的马,也不管宗朔,他轻巧熟练的跨上马背,朝身后的烈犬呼哨一声,便去与城门口的营兵集合了。

宗朔皱着眉,还没等动作,□□的乌骓转头瞧了他一眼,便也撒开腿往外前跑,追它的“小叔叔”去了。

结果一人一马,连带一群狗,宗朔哪个也没管住。

阿曈还没等到军前,一帮将领远远地看到他,便都笑着打招呼。

“诶呦,是小统领啊!”

“小统领好啊,这是来送狗啊。”

阿曈一扭头,“不送狗,我也去!”

“小统领带兵出征,那必是要大捷啊,是不是老邢!”

刑武一嘬牙,看着少年身后黑着脸追上来的宗朔,心道不行啊,殿下这是管不住小孩了。

随即外粗内细的黑脸大汉朝阿曈一摆手,“小统领,我们一走,昭城空虚,你这样厉害,不如和那木头脸的萧冉一起守城啊?可都靠你啦!”

阿曈入了队列斜着眼看刑武,心道城里到处是雄黄与硫磺的味儿,哪还有虫子敢来,叫他守什么?守小厨房的酱鸡么?

刑武一看少年不搭茬,还斜了他一眼,心里诶呦一声,直道不得了!他们殿下可是遇上了个难缠的主。

乌骓紧随其后便归了队,宗朔看着日头已经升起来,实在不能耽搁,便皱着眉朝阿曈吩咐,“跟紧了我,要是十米开外,回来抄一百张大字!”

阿曈变脸也快,登时乖巧点头,想起那一摞子厚厚的纸,还心有余悸,暗暗发誓一定要跟紧了他,不然等回来,手都要抄断!

于是在愈加急促的战鼓中,宗朔策马当头,五千精骑忽而从昭城倾出,瞬间就飞驰出老远。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澄澈的双眼看着两旁战马上军士举着的猎猎大旗,红底黄边,上写两个大字。

“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