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乃蛮三部的王帐中, 倚躺在榻上的老人有些疲惫,他气力不济的遣走了周围的侍从后,才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卷起的羊皮。

老可汗看着眼前这个最忠诚的义子, 这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 从年幼养到了如今。

“父汗放心,我向长生天起誓, 一定将羊皮书送到月氏手里!”

老人点头, 又把自己贴身的令牌交给他,“中原的昭城中,拿着我的令箭,可见月氏。孩子,你身负重任,整个乃蛮族是否能度过这次浩劫, 就看你了!”

义子收起羊皮书与王汗金令便要走, 身后的老蛮王却叮嘱道。

“小心天上的鹰, 小心地上虫,骑着骏马一路往东跑, 别回头。”

……

昭城, 宗朔与当地出身的斥候统领一同站在城墙, 远眺着戈壁深处暗影沉沉、狂风席卷,仿佛有一道道骤起的卷风,接天连地的呼啸着, 成为了草原与昭城的之间的屏障。

敌军是否藏身于荒漠中,宗朔不得而知, 但这样的天气, 是绝不能进攻追击的。

“这次的风暴何时能消, 草原本部的人马车骑有没有藏于风暴的先例。”宗朔即便此次战胜, 但依旧心有不安。

“回禀将军,每年戈壁深处都有此灾,只是时机莫测难断,少则几天,多则几月,至于人马……至今还没有能隐匿在风暴中的。”

斥候统领心道,蛮族他是不确定,那帮人土生土长又生性蛮狠,天知道在风暴里能不能活着。但中原的兵将,驻守边关十几年,还没谁那么不要命。

宗朔却在低头思量,他追赶的那队人马,以他们的速度来测,风沙刮起前绝不可能冲出戈壁。那么他们挑选的作战时机,便引人深思了,毕竟没有哪只军队会上赶着找死。

于是将军下令,全城戒严。

此刻阿曈还在萧冉的帐中与阿云说话,自从被萧冉带回了营帐,阿云为了避免人家的闲话,倒是很少与外人接触,除了去看了几回书生,便整日只闷头干活。

阿曈还说要不叫书生也来,给他的犬军做副统领罢!他们也好天天能待在一块。书生却连连摆手,直说可不用!他们这俩小祖宗安全了就行,也免得自己整天的提心吊胆。

既怕这个露馅,又怕那个穿帮!他可还想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然然的远离一切意外!混混日子就算了,到时候回去拿着兵伍的举荐信,参加乡试呢。于是这事只得作罢。

阿曈又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缝衣服做靴子、收拾屋子晾晒被褥的勤劳阿云,才摸着脑袋,试探着朝人家问了一句,“啊?亲卫要这么忙的啊。”

阿云抱着晾干的衣服放在小榻上叠起来,直笑,“那你每日在将军身边都做些什么。”

阿曈确实仔细想了想,便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起来。

可算下来,才发现,自己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傻玩,顶天被逼着写几张大字,还每每写完后,宗朔看见了都说闹眼睛……

阿曈也纳闷,他要我这个亲卫干什么的,难道是怕每天剩饭么?

少年这样说出来,阿云笑的不行,就边叠衣服边说,“你能陪着将军就很好了,他们那些大人物,难免心思都太深,需要个解语花吧。”

没等阿曈问解语花是什么意思,萧冉就从帐外回来,阿云迎上去,意会的帮他换甲。萧大统领他忙忙碌碌的又要出去。

“怎么这样急?”阿云直问。

“营卫巡逻加严,将军说要以备战状态守城,所以回来穿甲。”而后萧冉又回头朝两人说,“没事别出城去瞎走。”

之后还特意看了一眼阿曈,“最好也不要翻墙出去。”

由于阿曈过于频繁的来往于树林与内城,他时常翻跃的隐蔽城墙那一处,墙砖都蹬秃了好几块。等到城内排查时,才发现。

本来卫队紧张的很,只怕是哪个人里通外敌的来往于城内城外。直到一个眼含精光的老城卫一摆手,说到,“没事,是小统领,他图个自在,怕我们开城门麻烦,直接翻墙便跑去犬窝了。”

大家一听是阿曈,便也算了,只报备到了萧冉这,哑巴统领没抹得开面子,甚至掏了补墙砖的钱,如今正准备朝宗朔要回来呢。

眼下可不比以前,他要养个人了,手头也得交账……

阿曈也听话,便一下午都跟着阿云学叠衣服,只是那双爪子来回一摆弄,反倒叫那衣裳都乱糟糟。

于是阿云便委婉的说,不如回去慢慢练?

夜里宗朔刚回到帐中,就见自己的衣裳裤子堆了满床,那少年估计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连宗朔的亵裤都直接搭在了肩膀上。

因为忙的太热,阿曈只穿了贴身砍袖,摸着宗朔的一件紫袍凉丝丝,还披在了身上,又歪着头着意嗅了嗅衣服上宗朔的气味,有些好闻。

少年的细腰还露在衣袍外边,肩胛骨清晰的起伏在云锦的紫袍下,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

只是嘴里还呜噜呜噜的认真念叨,“左一下,右一下,拎着一角折三折!折三折!”

于是,不一会儿,“一坨”衣服便新鲜出炉,又被阿曈松了一口气般,好生生的塞进了木箱里。

“那是革丝金缕走线的袍子,要展开了搁在箱子上层。”

阿曈闻言猛的一转头,看到是宗朔,便不好意思的把身上的紫袍脱下来了。却听身后那人一笑,“喜欢这件衣服?”

阿曈抱着衣服点点头,“凉丝丝的,还很好闻。”

宗朔见少年低着头用脸颊蹭了蹭衣裳,还又仔细的嗅了嗅。他顿时身上有些紧,那件是他贴身的内袍。

“喜欢就给你了。”

“真的吗!”只是等阿曈好好穿上,才觉出来,“唔,太大了,还是你自己穿吧。”

宗朔拿起桌边已经凉透的茶,抿下了最后一口,顺着喉咙而下的凉意阑珊,“叫那小哥儿给你改一改。”

于是阿曈欣然点头,只是两人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沉默了一会儿。

静夜,外头的守卫只见帅帐中的灯火比平日灭的都要晚一些,里头仿佛人影忙碌,隐约听到小统领惊奇的高声说话,“宗朔,你怎么什么都会呀!叠的这样好。”

随后,小统领诶呦一声,许是被敲了脑壳,一个沉厚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痒,“小点声!”

屋子里便悉悉索索的静了。

昭城之外,狂风肆虐的戈壁滩中,一个披着皮裘人影艰难的迎风跋涉。他已经连走了一个多月,也被追杀了一个多月。那日他一出乃蛮营地,便被盯上了,躲了一路,直到他在一片小绿洲处饮水,天上的雄鹰呼啸而过,声音尖利异常。他被发现了。

拼死逃脱后,马儿累死在半路上,为了躲避各处的眼线,便只能只身入了戈壁的风暴中。

如此一来,天上无鹰。

他弓着腰,仿佛紧紧护着怀中的什么。只要穿过这片戈壁,便是昭城,他将抵达月氏的所在!

但他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本就风餐露宿月余的人脚步虚浮,登时便以头抢地。待他在风沙中一抬头,却吓的连忙后退,只见脚下竟从沙地中冒出一堆黑甲的虫子,抱在一堆,坚硬异常。

他想起老可汗的话,要小心地上的虫!于是转身开始没命的奔跑,直直穿过一片枯萎的胡杨林,距离昭城一步之遥,死也要死在昭城城门之下!

只是,风沙太大,他实在跑不动了,沙中的虫突突的从沙地底追来。甚至四周还有人声。

“就是他?”

“管他是不是,正好我的虫儿饿了。”

“你最好约束好它们,亏得首领要它们还有大用,不然,吃了那么多人,早被那帮莽汉们剥了你的皮。”

还在逃跑的人听到这,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什么怪物!自己怕是活不了,于是他借着跌倒的势头,扑在一处枯死的胡杨树根处,再起来,便是没命的往风暴中心跑。

只过了片刻,那人便活生生的被拖进了沙地,呼喊声也被吞进了风里。

“诶?东西呢!找不到东西,怎么和那边交差!你这破虫子也太急了些,人还没审呢!就吃了。”

“诶呀,左右也死了,风暴这样大,中原人是不会进戈壁的,怎么,你不满!”

“哼,你自与首领去说便罢!”

随后,戈壁间便只余暴戾的狂风之声,昏天暗地,飞沙石粒拍打着千年不烂的胡杨枯根,孤独荒寂。

晚夜,狂风越吹越急,天上暗淡无月,巡营卫兵丝毫不敢懈怠,警醒的戒严各处。有个老城卫正倚在城墙上静静的闭着眼,却不料他忽的睁开眸子,眼神中精光一闪,起身就朝城外的沙地望去。

侧着耳,只听咝咝簌簌,咯咯啦啦。但只闻声,却不见人影。

帅帐中,在偏屋睡得正熟的阿曈也忽然睁开泛着金点的双目,一双茶色的眸子仿佛在夜里微微泛着光。

少年坐起身,而后纹丝不动的倾听,头顶一双狼耳不自觉的冒出来,左右摆动着收集着四野的声音。

主屋中男人的翻书声,屋外的巡营声,城门处猎猎的旗声,城门外细碎凌乱的声音。

阿曈龇着犬牙,戒备的四肢着地,威胁的呜噜着,指尖的指甲也伸出来,泛着寒光。

宗朔翻书的手一顿,凝视侧屋的门口,沉着声问话,“怎么了。”

少年带着呼喝的狼音大喊一声,“宗朔!快!”

将军瞬间起身拿刀,就在这时,营中已然熟睡的各个营帐中,大半的士兵呼嚎的起身,冲出营帐,有的眼睛通红,遇见人就打,生猛的往同伴的身上扑,拦都拦不住!

营中事故陡发,正在巡营的萧冉直冲进宗朔的帅帐。

“殿下!营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