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男人用衡阔的身躯,笼罩在幽幽的烛火暗影中。

宗朔正看着阿曈额间的纹路,但却无法抑制的,望进了眼前这双莹莹的眸子中,他澄澈又悠远,天真又兽性,借着烛光的跳动,茶色的瞳孔中似有星河闪动流转。

两人一站一坐,高低相就,却僵持不下。

最后,男人闭目屏息,生生的转开了脸,松了手。

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仿佛这双眼睛正注视的不是自己的面目,而是灵魂深处所有的呼啸与翻腾,他下意识的逃离了。

今夜月色沉沉,星河如聚。

今夜帅帐中烛火灭的比以往都要早。

次日清早,阿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出了帅帐。昨夜,他自认为,那煞星是服了自己了!因为狼群中,两相对视,先转开眼睛就是认输!于是,他毫不客气的朝“手下败将”要了一瓶上好的伤药,准备明天一早就拿给阿云!

只是刚出帐,守在门口的营卫就一脸诡异的盯着自己瞅,要笑不笑的。阿曈淘气的跑过去拽了人家的盔甲红缨,还做了个鬼脸,才转身朝辎重营的大帐跑去。

只留下被拽掉了几根红缨的营卫,看着远处阿曈跑起时沉甸甸趴在后背的发辫,又一脸不可说的悄悄往帐中望了望,结果被营卫长踹了一脚,“瞎想什么!老实点!”

阿曈跑了一路,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寻常,怎么这样多的人朝他看?不过他抬腿从裤子内侧的兜里,掏出来一只极精致的白玉瓶,又毛手毛脚的拔开瓶塞,闻了闻。

好香啊!行,好闻就是好药!

而等阿曈猴急的掀开辎重营大帐,就见阿云正坐在榻上自己包腿,他刚要开口问没有好一些,可还没等开口,却听一声轻笑。

原来,阿云打眼一看少年,便笑的手一抖,连还没绑好的绷带都散了。

阿曈站在门口挠了挠脑瓜,手指还不小心刨开了几缕本就撅起来的发包,“怎么啦,我怎么啦,你们都笑什么?”

少年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大早的,他还没来得及惹什么祸吧。

阿云止住了笑,就手松开了绷带,翻了翻包袱,拿出一面小铜镜,朝少年一招手,“快过来!叫你自己看一看,人家都笑你什么!”

阿曈拿着小镜子把玩了一会儿,他阿纳也有一块镜子,不过比这个大,还比这个照的清楚。不过他自从下了山,别说照镜子,连水潭都很少照了。

“哇!你还带着镜子呐。”阿曈只感叹,而阿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只是少年的高兴只维持到了举镜自照的前一刻,阿曈好奇的往镜中一瞧,只见自己的脑袋就像个鸡窝一样!辫子被编的七扭八歪,脑袋上还翘起一堆乱发!

阿曈被自己丑的一拉手臂,嫌弃的将镜子拿远了。心中不由的想着,那男人小心眼!输了就这样报复自己!

阿云尚且在问,“你自己梳的头么,着实有些,呃,有些……”

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一噘嘴,“你们将军梳的!亏他还梳了好长时间,就这?”

但他着实有些冤枉人了,宗朔本来把阿曈的发都束好了,吊高的发尾很清爽,可谁料束起了头帘,转脸一看,阿曈额间灿灿的金纹便清晰而明显。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大将军一愣,又把阿曈柔软滑润的头发打散了,编了回去,于是手艺便差了些……

闻说是将军梳的,阿云一下便将要说出口的话哽住了,而后下意识的往回找补,“啊,还是,有些别致的!”

不过阿曈一摆手,表示看在那瓶好药的面子上,不与那煞星计较,再说,他又打不过他,还能怎么滴,骂人他也不会……

于是少年正好将朋友已经散开的绷带解开了,拨开玉瓶把药粉均匀的洒在淤青的伤口上,又伸手揉了几下,“里边的骨头裂开啦,你要好好养伤。”

他们家总在山间救助一些断骨头或是有病的兽类,阿曈帮着水时打惯了下手,所以对外伤颇为熟稔。

只是阿云却把还在往外倒药的那双玉手按住了,“够了够了,这样的瓶子,药很金贵的,你留着应急。”

阿曈呲牙一笑,“我?我用不着!”他筋骨强健,即便断了也几天就长好了。说话间,阿曈把玉瓶往朋友的衣襟里一塞,“不要省着,没了我再去要!”

“我已经有了,这瓶你留着。”

说话间,阿曈就见阿云从包袱里也拿出了一只玉瓶,只是看着没有自己这一只精致。

“别人,别人给的。”说着,阿云有些不自在,将药瓶收了起来。

阿曈不明不白的看着忽然有些脸红的朋友,歪头打量着没说话。倒是阿云咳了一声,拽过了愣神的少年。

“过来吧,我给你重新编一编头发,趁着他们去营训了,没人在,免得他们笑话你。”

阿曈点头,老老实实的蹲在了阿云脚边,方便他伸手编发。

阿云指尖灵活的动着,少年的头发柔软,转眼便编好了一股。而后,阿曈转脸看着垂在塌边的伤腿,便伸手将那只腿托在了手掌间,以便朋友能舒服些。

阿云一愣,编发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总觉得少年与军营中自己需要戒备的男人们都不同,令他觉得亲近又放松。最后,他吸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开始与少年说话。

“我,我替家人到军营来,冒着很大的危险。本以为要独自硬撑着,没想到,遇到了你和书生,我,我很感激的。”

阿曈笑出一弯月牙眼,露出两个小梨涡,回手拍了拍阿云,但少年也灵敏的感知到了身后这人有些不同以往,“你有心事吗?”

“也,算不上,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好像猜到了我的事。”

阿曈也没问什么事,只说,“那很糟么?”

阿云自己也说不上是糟还是不糟,“他没说出来,还救了我,药,也是他给的。”只是那人没说话,突然出现在他洗澡的水边,扔下药转身就走了。

“可能觉得我很不堪吧。”

阿曈转过头,“那他是好人啊,你要谢谢他。我阿纳说,男人嘛,做的比说的重要。”阿塔就不爱说话,但阿纳说他是个好男人来着。

阿云有些吃惊,他只是实在心中翻滚难受,这才忍不住一说,却没想到少年竟然还真的接上了话,甚至很有道理。只是,不知为什么,莫名有些好笑。

阿曈嘿嘿嘿笑着,“你要找媳妇了嘛?”

阿云顿时脸就红了,下意识想起那人的背影,于是羞恼的扳过少年的脑袋,“瞎说什么!别和那帮满嘴荤话的兵痞子学!”

“哈哈,那可太巧啦!我也是下山来找媳妇的。”阿曈有些心虚,心道这真是提醒他了,下山这些日子,他都忘了这一茬了。

两人嘁嘁杂杂的说了半天的话,少年还没有觉醒羞耻的意识,他快人快语,惹的阿云一阵笑,也放开了紧绷的心神。

临走时,阿云塞给阿曈一只持弓用的护指套,而后吞吞吐吐的说,若是遇见了,于僻静时,要他转交给骁骑营统领萧冉,相助之恩,稍作答谢。

阿曈点头,“包在我身上!”

于是,他便心怀这一任务,连偷懒出城去胡杨林逗狗都不曾,一天都扎在军帐中,看一波又一波议事的将领进进出出,说什么边境啊,草原啊,进攻防守之类的。

宗朔早就注意到了在帅营中转转悠悠,抓耳挠腮的少年,又见他一直盯着萧冉看,就借故回内室换外套的功夫,把人叫来眼前。

看着阿曈这一头精致的小辫,大将军一挑眉,“谁梳的。”

阿曈扭头不理,心想,还说呢!瞧你那手艺吧。

见少年噘嘴不理自己,还伸着头往厅里瞧,宗朔换完了衣裳,“准备准备,我与萧冉要出城寻昭城附近驻防情况。”

阿曈一听,登时“啊”的一声,有些着急,这哪行啊!他东西还没送出去呢!

支吾了半天,阿曈才吞吞吐吐的说,“那,能带上我么。”

“巡防重事,不带杂人。”

说完,宗朔便眯起眼睛,抱着手臂静静等着。

只见少年一跺脚,下定决心一般,“那,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那哑巴将军,就说是答谢!”

“答谢?你答谢他?”难道这人最该答谢的,不是自己么。

“对对对,还要僻静之处,记住了,要僻静之处!”

宗朔没说话,伸手拿过阿曈手中的护指套,转身出屋了。只是,接下来一下午,宗朔就见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躲在屏风后边盯着自己看,眼神幽幽的,仿佛控诉自己没有给他办事。

但大将军没理他。

直到天色渐暗,亲卫营集结一小队兵马,宗朔轻甲要出城,阿曈才找到机会申诉。

宗朔看着整装待发的巡防小队,朝军营后的小山打了一声口哨,等了半天,马没来,于是他皱着眉又打了一声口哨,马还是没来。

就在宗朔要换匹马乘的时候,只见那气闷了一下午的少年从帅帐旁踱步出来,眼神带着控诉,自己那匹久召不应的神俊,此刻也正形影不离的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马,与宗朔遥遥相望,极具威胁意味,少年一仰下巴,示意,到底办不办事!

宗朔无语,掏出那只指套,回身甩进了身侧萧冉的怀里。

乌骓立刻跑过来载人,大将军勒马便跃出了老远。萧冉看看动身的小队,又看了看朝他比比划划的阿曈,擒着嘴角反应过来,也勒马走了。

山路上,萧冉驾马跟上宗朔,侧着脸瞅了他半晌,直到大将军黑着脸瞄他,萧冉才拿出那只护指,慢悠悠的戴到了手上。

“正合适。”

宗朔没理他。临近出山,这个“哑巴”将军才接上下一句。

“替我谢他转递。”

宗朔回头看了一眼渐渐回到小队后方守尾的萧冉,便转过头。

逐渐回过味儿来,男人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谓。

于是摇头自嘲,随后打马前行,务必要赶在午夜之前,巡防尧山。